做了傻事

某校大学生强奸同级女生未遂,将其杀害,这新闻看得人人自危。

有朋友约稿,请我对这件事做点心理层面的分析。我一开始很为难,不了解当事人,任何针对性的分析都是胡乱猜测。何况事情都这样了,分析还有什么意义?但我还是看了几篇网上的新闻。我在大学里做心理老师,一边看一边回想自己的工作经验。我发现还是有一些话想说的。

新闻是这么报道的:凌晨1点20分,警方进入犯罪嫌疑人李某的房间内,当时他身着短裤和白背心,只身一人。警方询问失踪的周某在哪儿,他有些结巴:「在我的出租屋里,那个XX家园,知道吧?」民警询问他是否将周某锁在屋内,他点头:「嗯」。「为什么在你的屋里?」李某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:「因为我做了傻事了。」

这段描写很传神。对他这种呆若木鸡的状态,我似曾相识。

心理学里,这种状态有个专门名词,叫「解离」。通俗地说,就是自己找不到自己。每逢期末,会有学生找我们开休学或缓考评估。我在他们当中一部分人身上,也嗅到过这种貌似解离的、好像一不留神「做了傻事」的气味。走到这一步的学生,学业往往已是岌岌可危,处在悬崖边缘。我的工作任务之一,就是评估其危机状态的形成过程,给出进一步的建议。但是遇到有一类学生,这一工作会变得异常困难。他们既不是桀骜不驯,也并非有意刁难,本质上都是十分普通的孩子,态度也十分温顺。他们失魂落魄地被辅导员带来,又失魂落魄地走进咨询室,好像至今仍无法相信自己的处境。我们的对话通常是这样的:

「你在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吗?」

「也不是什么困难……」低头,嗫嚅。

「不是困难?那你来干什么?」

「我在试读期,这学期再挂一科就没有学位了。」(我校政策)

逻辑上,这种说法没有任何问题,但隐含着一种微妙的,可以算是「局外人」一样的态度:「倒霉哎!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但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!」背后的潜台词则是:我本人对这件事不甚了解,无法掌握,当然也不能负责。自然,我的评估不能就此为止,必须一再追问:之前是否预料到会挂科,当初的情形怎样,之后付出过哪些努力,如何耽误至今,等等。然后他们就会给出与「做了傻事」如出一辙的回应:

「我的学习自觉性有问题。」他们满面羞愧地承认。

这种回应让人哭笑不得。话没错,也是真诚的自我批判。但这种自我批判毫无价值,不过是盖了一个「我有问题」的戳。他实际的困难——也许是学习计划制订不合理;也许是对专业没有兴趣;也许是有情绪上的困扰;也许是和他人的关系出了问题……因此便无须多加关注。「我已经承认自己有问题了,还要我怎样?」他已经为整件事定了性。他接受惩罚,把这一段烦恼的经历打好包盖上戳,一股脑吞进肚子里。

他从来不想看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,他什么都不知道。

说回犯罪嫌疑人李某。李某说:「事业不怎么顺,钱不怎么够花,自然就会有一些自暴自弃的想法。」这是他对事情最直观的理解。他说这句话理所当然,说不定还带有几分懵懂和委屈。本来嘛,我又不是故意的。你责问我,不如责问我的逆境。这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,是「自然就会」四个字。当中根本没有「我」,一切都来自于命运的无情捉弄。「我」的恶念,是环境强加于我的,一如我的怀才不遇。「我」拿它有啥办法?——而在「拿不到学位了,自然就要申请缓考」背后,也有相同的逻辑。

当然,两件事不可相提并论。因为学习再怎么不负责,充其量也是自己本人的麻烦,不会造成他人的惨痛。我也绝不是想说,学生挂科就有成为杀人凶手的潜质。但值得警惕的是,他们的说法里有着相通的心理模式。就像一颗螺丝钉没有拧紧,可能不会有问题,但也有可能酿成大祸。在这桩惨剧里,我发现了一颗松掉的螺丝钉,在普通人的生活中也常常出现,它就是这种态度:「因为怎样,我自然就会怎样」。

「钱挣得不多,自然就不开心。」

「她那样对我,我自然也就没有好脸色对她。」

「大家都在混日子,我自然也失去了向上的动力。」

「我是小地方来的,自然处处遭人冷眼。」

听上去难以反驳,但也把人变成了提线的木偶。为什么说它值得警惕呢?一个人一旦失去了对「我」的把握,他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无从预料。

所以很多人分析说,这个凶手孤独、自卑、压抑着很多愤怒。这些话没错,但都还没说到点上。一个人孤独、自卑、压抑了愤怒,就等于会做出禽兽之行吗?难道是说,孤独和自卑是最危险的心理品质,是人群中隐藏的定时炸弹?——问题是,这个世上有几个人不孤独?又有几个人不曾自卑(这话是心理学家阿德勒说的)?这样一想,你就大可以放下心来:如果你也是一个自卑的人,别怕,你不会因此变成杀人凶手。因为你还能意识到「你」的自卑。也就是说,对自己还保持着起码的醒觉。

自卑不可怕,可怕的是对自己的情绪状态毫无知觉。

在这些年的咨询工作中,我会越来越多地遇到这种情况——跟时代的发展有关,但这里不展开细讲——需要从零开始,帮助一个人一点点地体会并熟悉自己的心理规律。比如,一个「学习自觉性有问题」的学生,经过心理咨询,才意识到「自觉性」这个概念没什么用。他只不过是在每次想写作业的时候,都会控制不住地点开游戏,消耗三五个钟头。这个认识对他来说虽然痛苦,却也是一次飞跃:从表面的概念到亲身的经历;从主观的批判到客观的观察;从「做了傻事」到「遇到了一个具体的困难」。

更长时间的咨询后,他意识到:「我其实在拿起书的一刻,有一点烦躁。我处理这种烦躁的习惯方式,就是点开游戏,转移它。」然后,更多的咨询后,他会发现对这种烦躁越来越有感觉,如同熟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:它包含三五个瞬间的念头、一幅画面、一套被自动激活的逻辑体系、收窄到某些点上的注意领域、几处明显的躯体感受……以及强烈的,对于逃避的渴求。这时候他总算明白了,过去在书上看到的「焦虑」一词,就是锚定了这样一整套东西。哪怕他拿这套东西毫无办法,起码再有人问他:「你在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?」他就可以更清楚地回答:「我对这门课有一套很自动化的焦虑反应,我没办法应对这些感觉,浪费了很多时间」,而不是「怕拿不到学位,只能申请缓考。」

不要小看这两种说法的差异,它们反映出一个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自己,以及——进一步地——掌握自己在不同情境下的反应。一个人能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那些烂事,哪怕是不可解决的,都不令人担心。要命的是那些「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」、「身不由己」的人,他们对自己的觉察是如此之少,就像在大马路上梦游,完全分辨不出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。「我也不知道这学期怎么过得这么快,一直没写作业,忽然就到了期末」;「我想学习,可是身不由己地在电脑前趴了好几天」;「我只想喝一杯来着,但是不知道怎么的,等醒来就发现已经被扛到床上了。」更可怕的是,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无知。因为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合适的标签,看似完美地解释了自己的困惑:「自觉性有问题」、「拖延症」,或是「酒瘾犯了」,何其精确!「做了傻事」,李某说。这样的结论不就已经足够了么?

这种所谓的「解释」同样渗透在普通人的生活里。小时候,每次考试没得100分,我父母就责备我:「粗心!」我羞愧地低下头。「下次不能粗心了。」「好。」然后我们对这张试卷的讨论就到此为止。我们有了一个看上去很有说服力的说法,如同「做了傻事」一样。无论他们还是我,谁都没有去想「粗心」究竟是什么:是不耐烦?是疲倦?是过度自信?知识结构有漏洞?一无所察地,我当然只能继续「粗心」下去。并且我想,我可能就是一个「粗心」的人吧!

说出「做了傻事」的犯罪嫌疑人李某,本质上就和这样的小孩一样,在用一个名词替代真实的自己。这既可悲,又很可怕。假如他是一个心智成熟的凶手,一个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恶魔,事情反而简单:死一百遍都不足惜。但可惜他并没有恶魔的觉悟。对他来说,那只是一次情绪的「发泄」,是「自然就会」的自暴自弃。然后他就被自己做的事给吓蒙了,像小孩一样连滚带爬地跑出去,把一切说成犯了傻。

这件事可悲在于,只因为当事人也不懂的一件「傻事」,两个家庭遭受了灭顶之灾。而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,它离今天的年轻人距离其实不远:一些过得并不快乐的人,呆若木鸡地活在给自己贴的标签里。好像都在埋怨自己,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