委屈的锁
有个女人在我的咨询室里哭了一个钟头,因为她养了两只白眼狼。
她从老白眼狼讲起,讲当年自己风华正茂前程大好,毅然选了这男人付出一片真心,今日的悲剧就此种下因缘。——没办法,谁叫自己是这么个好女人?那小白眼狼又是个前世的讨债鬼,从小到大不少让人费心,自己这头白发,这脸皱纹,这副病病歪歪的身体,哪一样不是为他做的牺牲?——谁又叫自己是这么个好妈妈?现在这俩东西联起手来造反,一点儿也不顺着她的意思,可真是好心没有好报……
因为家庭矛盾来咨询的虽然不少,但我最害怕的就是这「没功劳也有苦劳,先让我来表一表」的一类。因为她表完这些委屈,证明她是个好人,而全世界都应当对她有所亏欠,接下来又能做什么?除了翻来覆去的指责,就只有无休止的哀怨。所有真心真意,任它雨打风吹,付出的爱收不回。相比而言,那些「妈个X,当初就是瞎了眼,看老娘一脚踹了你」的同学实在要清爽得多,也不至于闹到咨询室里。
在职场工作久了的人都知道,最麻烦的同事往往不是那些「刺儿头」:你让他吃了点儿亏,他跳起来火冒三丈,跟你死磕到底。这种人看上去很难对付,其实愤怒已经表达完了,没事儿了,事后说不定还找你道歉。日子长了你也摸得准他的脾气,这种人要的是什么,不要的是什么,只要顺着他的毛儿捋,什么事都不会有。
长远来看,真正棘手的也是那些默默吃着亏、受着委屈、让你觉得欠他人情、却表现得毫无怨言的好同志。他们越是温良恭俭让,越是让你不安。他们欠得多了,保不齐将来什么时候「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」。所以老好人做过了头,也会让人感到压力。承受委屈这品质固然是一种美德,实际却也是放出了情感上的高利贷。
我最初做心理咨询的时候,我的督导警告我:要小心那些最让你舒服的来访者,在长程咨询中他们可能会越来越让你不舒服。这句话的理解可以包括好几个方面,一部分就是针对那些顺从型客户。他们彬彬有礼,笑容可掬,每分每秒都在照顾你的感受。跟他们讨论咨询设置的时候,他们微蹙双眉,犹豫着说「好吧」,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暗示着他们颇有顾虑。有时我直接问他们,是否时间不合适,用不用另换一个时段,他们会立刻回应——伴随着宽容的笑——不用,不用,只要您方便就好了。
事实上,换一个时段也并不会让我不方便,对我来说是没有区别的。但我就莫名其妙地欠了对方一个小人情。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有什么不便。
这方面我有一位最极端的来访者,她的作风可以概括为:「有条件要委屈自己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委屈自己」。甚至被别人请客吃饭这样的好事,她也一定可以找出理由暗示对方(而且一定是在饭后),这顿饭对她而言造成了负担。「哎哟,今天吃辣吃上火了」或者「唉,连着吃好几顿火锅有点腻」。不管收到怎样的好处,她都是吃亏的,但她又是个好人,她会笑着安慰你说别往心里去,没事儿没事儿——这已经不再是宽和忍让的形象了,在别人眼中她完全是一枚自找别扭的怪咖。
她本人并不喜欢这样子,但她甚至说不清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模式。「如果别人请客但我没吃好,他们也许还会用别的方式补偿我。」这是她最初的解释。一段治疗之后她反思得深入了些:「我是故意想让他们难受,觉得欠我的,以后跟他们打交道时,就会占据一种优势:那次吃饭我都吃了亏了,你还不让着我点儿么?」
以自找委屈的方式,换得控制别人的砝码,这就是她无意识的算计。对她来说,承受委屈是求生存求发展的必备策略。这种策略是她小时候从父母身上学到的。在中国,喜欢以自我牺牲的形象来博取地位的父母不在少数,这也算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。我见过很多这样的父母,一面吃饭一面把盘子里的肉挑出来,往孩子的碗里送。这在困难家庭里,不失为一种舐犊情深,但在很多小康之家,还这么礼让就很让人费解。有时餐桌上全是肉菜,挑肉已经没有意义了,但这种父母们还是有一种本事,把菜色分出三六九等,把(他们认为的)最优质的一份推到孩子那边:吃螃蟹,蟹黄给你;吃鸡,鸡腿给你;吃鱼要分情况讨论——我认为鱼头不好,就把鱼身子给你;我认为鱼头是营养品,那肯定就反之。多吃了两口好肉的孩子,会怎样去理解这种待遇呢——我接受的这些好东西,都是父母委屈了自己换来的。如此,除了好好孝顺听话,我就再没有更好的报答方式了。而这,可能正是父母没有意识到的期待。
再往后,就会变成故事一开头的那个女人:
「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,你现在对得起我吗!」
「你根本不知道我牺牲了多少……身上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。」
「我已经对你那么好那么好,你现在这样让我多伤心?」
有一部漫画叫《JOJO的奇妙冒险》,讲一些奇思妙想的超能力故事。有个不良少年的超能力叫「锁」,利用人的愧疚心理在对方的心脏上挂一把锁,把对手折磨得喘不过气来,直到认输为止——这种策略在现实生活中存在惊人相似的对应。
这就是为什么每次遇到特别忍辱负重能吃亏的人,我都会在心里敲个警钟: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乎呢(不可否认是有这样的好人),还是他只打算在我心里挂一把锁?判断的方法也不难,只要看他受过委屈的表现。如果一边请我吃肉,一边暗示自己营养不良、荷包不鼓,无论如何又请我不要「放在心上」,我就会提醒自己,为了避免以后麻烦,尽量远离这人为好。虽然一脸吃亏样,心里却琢磨着占便宜呢。
话又说回来,如果对方心里真有这样确切的打算,倒也不失为一桩你买我卖的交易。更麻烦的情况还是在亲情这种神圣的名义下——她忍受委屈,收获权利,占据着道德高地,却自认为是圣徒或者圣母,并且骗得自己也深信不疑。这种情况其实是最容易招致反抗的。因为谁也不傻,难不成你请我吃过两块好肉,我就非得一辈子都受制于你的「爱」么?那我请你吃回来好不好?——问题又在于,你心里这么想,但总是说不出来,因为她委屈得天经地义,深信不疑,早剥夺了你就事论事的权利。你难受,她也不开心。两个人只好僵持下去,共同被那把大锁穿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