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典外遇

1

这位来访者,我们叫他种男好了。 种男是一位天生带有放荡不羁气质的男士,经常穿着职业装,但是衬衫的上两个纽扣总是解开的,一身浓烈的香水味,三十多岁,胡子拉碴。说话的嗓音带有播音员特有的那种磁性(他说专门参加过发声训练班),举手投足也透着偶像做派,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口白牙。如果他不是已经结婚生子,给他的代号几乎要叫浪子了。

一种刻意修饰过的,赏心悦目的性感。

跟种男的咨询气氛很轻松,他说他没有什么问题,就是想找个人聊一聊:「平时周围都是同事,很多话没法聊。」我说,这恐怕不可以,心理咨询毕竟不是陪聊,还是要有一个具体目标,不然关系建立不起来。他试探性地讨价还价了几句,最后豪迈地一挥手:「好吧!那我老是约炮算不算一个问题?就谈约炮的问题吧!」

种男掏出手机,给我看他的微信。微信上他在跟一个女人聊天。「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加的,大学生,聊了一个中午就粘上了,一会儿不理都不行,」种男笑容可掬地浏览了一遍新消息,回了条语音:「在开会,回头说」,然后关上手机。

根据种男的经验,晚上约这个妹妹出来吃个饭,畅谈一下人生。一支800块钱的红酒就足以麻痹她的芳心和意志力。不出意外的话,吃完就可以去开房了。

种男的原则是,一天只勾搭一个。无论结果如何,绝不带到第二天。「打一炮很爽,要是连续打两天,就打出感情了,她不爽我更不爽。」种男哈哈一笑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我蛮紧张的。感觉他爽朗的笑容背后,有一双眼睛在警惕地观察我。我结结巴巴地问:「你老婆知道吗?」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问了蠢问题。

种男愣了一愣:「她?她不知道。」还好,语气蛮坦然。

「那你那个……啊,你怎么跟她解释?」我还是很难说出「打炮」这种字眼。

「加班喽,」种男若无其事,「有的时候直接说出差,反正我们公司也要经常出差。我的事她其实不怎么问,我平时也比较小心,回家之前都要删微信的。」

「所以我还是没明白,你现在的问题是什么?」

「啊?问题,什么问题?」

「你不是说约炮是个问题吗?」

「哦,是啊,」种男歪着头想了想,反问我,「你不觉得它是个问题吗?」

「主要你是怎么看?听起来你还挺享受的。」

「可是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吧,这不是一辈子的事儿。」

「所以你也想停下来。」

「对啊,」种男用力点头,「那肯定要停下来。」

「今天就停吗?」

我盯着种男的眼睛。我看到他怔了怔,下意识地:「啊?」

「今天就想停下来吗?」我又重复了一遍。

「今天啊……」种男张了张嘴,「今天……哈哈,还是算了。」

他坏坏地笑了起来,给了我一个眼色,既像是男人之间「你懂的」,又好像带点歉意的安抚。居然让我有一种被体贴的感觉。我说过,跟他的咨询感觉很轻松。

2

说是要停,其实种男从来没有真正做好停止的准备。他乐在其中。

「前天搞了一个空姐,骚!真的骚。」

「上周有个四十岁的大姐加我,我靠,看照片还以为是个小萝莉,见了真人,尼玛!她上我还是我上她啊!不过很爽,她搞销售的,经验比我还丰富……」

「哇!你都不知道二十岁的文艺女青年有多好骗,打完一炮还没想好怎么说呢,她就提出要拜拜,还觉得是她对不起我。这些九零后光长了胸没长脑子啊。」

每一周他来见我,都有新的艳遇。听着他眉飞色舞的讲述,我渐渐地从新奇转而感到无聊,甚至会有一丝怀疑。作为一个相对保守的男性,我在好奇:性的世界真有他说的那么轻易,那么游刃有余吗?还是他真的很强?我同时也在想,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猎艳高手,他来做咨询是为什么呢,只是想找一个收费高昂的听众?

我向他说出了这种疑惑。我说,你好像从头到尾,一直在说外遇的故事。

「嗨!」种男乐呵呵的,「我就一色狼,就爱侃这些事,你不会介意吧?」

「你平时跟别人也侃吗?」我问他。

侃的,哪里都侃。在单位里,在饭桌上,在酒局中,在高尔夫球场上,在一切正式与非正式的场合,都侃;坐飞机侃侃空姐,上医院侃侃护士,在路上随便遇到一个胸大屁股大的姑娘,都可以侃出一段罗曼史。跟领导,跟同事,跟客户,跟下属,都侃。跟男人侃,也跟女人侃。身边的人不管远近,提起他都知道是个风流鬼。

我想,他跟别人聊天可能也找不到别的话题,除了侃自己的风流性史。

「这么说来,你平时跟你老婆都聊什么呢?」我问。

种男怔了一下:「我跟她?哈哈……那当然不能聊这个啦。」

「所以是聊什么呢?」

「聊什么……什么都聊吧,」种男思索着,「好吃的,好玩的,什么都聊。」

「能举个例子吗,你们最近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?」

「最近一次……」种男陷入了沉思,「我想想,最近的话……」

我耐心地等了他一会儿:「你们很久没说过话了?」

「主要是没机会,」种男赶紧说,好像是急于解释什么,「她忙,我也忙,每天回家她都已经睡了。每天一大早她要起来做饭,送孩子上幼儿园,我还在睡觉,一整天都见不到几次。真的,你知道我这个工作的性质,到周末比平时还忙……」

「听起来你们的关系有点疏远。」

「那倒没有,」种男否认得很干脆,「我的意思是,我们交流不多,是,但我们感情很好。毕竟老夫老妻这么多年,不用说话也有默契。我说这句话你可能觉得很滑稽:我在外面这些事,不会影响我对她的感情。男人嘛,难免有时用下半身思考,但理智上是忠诚的……这话听上去是不是有点无耻?可我真就是这么认为的。」

他一脸讨人喜欢的笑容,却用试探的眼神观察我的反应。我避开了他的目光:「那么你来咨询到底是为什么呢?似乎你一切都处理得很好,没有任何问题。」

「哈哈,问题还是有,这个社会人人都有病嘛,」种男打了个哈哈,忽然话锋一转,「李老师,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让你不太舒服?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?」

他注意到了我刚才的闪躲。我只好正面回答:「只是跟我个人的价值观不符。」

「我知道,你是传统好男人,」种男笑,「不过,你们心里会不会也有点羡慕呢?」

我心里一凛。这个问题我其实问过我自己,要说一点都不羡慕,那是骗人,但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。一直以来,跟这个人的交流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是隐藏在表面的轻松之下的。那种感觉很奇怪,隐隐的不舒服,但又说不出不舒服在哪里。是嫉妒他比我更「有本事」吗?不,好像不完全是嫉妒,肯定也不是道德谴责……

3

接下来的好几周,种男的咨询目标仍然没有确定。有时候他会跟我讲述他做的噩梦,有时候聊聊他的失眠,有时候会说他有焦虑和心悸的问题。但是所有这些都是小事,他以一种浮光掠影的,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过,仿佛只是生活中的小小波澜,不值得被严肃对待。举个例子来说吧,他说他梦到了自杀,吓了自己一跳,但清醒以后他认为那是极其荒谬的一个梦。因为从无论哪一个角度来看,他现有的生活都是让自己非常满意的,他怎么可能想到死呢,哈哈(他阳光般的笑容佐证着这一点)。

能让他眉飞色舞的,永远只有那些五光十色的艳遇。各式各样的女人,从萍水相逢,到欲迎还拒,再到鱼水尽欢,相忘江湖,总是千篇一律的套路。我听得越来越厌倦,他讲起来却乐此不疲,仿佛这种重复之中妙趣无穷。我有时会觉得回到了从前在大学做咨询的日子,种男像一个游戏成瘾的大学生,在性游戏中流连忘返。

他收获的不是打怪升级的快感,也不是找到极品装备时的成就。而是在猎艳过程中,终于得到许可,突破女性防线时的那种大欢喜。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讲到,当那些原本高贵冷艳,看似无法染指的女人,在他的手段下终于打开心防,暴露出荡妇本色时,那种刺激是如何令他如痴如醉。他管这叫做「挑战极限」,「将不可能变为可能」。他跟我吹嘘一次去外地出差,只过一夜,这一夜就骗了两个女人双飞,证明他的功力已臻化境。还有一个美女博士,跟他吃过一次饭后,就叫嚣着「想给他生个孩子」。——那一次种男跑掉了,因为对方太认真,他怕惹上摆脱不掉的麻烦。

但种男强调,光是听到她说出那句话,「哈哈,我就兴奋了」。

他就这样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地讲下去,乐此不疲,仿佛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。而我的感觉越来越烦躁。他那副爽朗的笑容也难以吸引我的注意力了,我开始重复问他,也问我自己:我们到底在干什么?我干嘛非要坐在这里,听你讲这些?

「这不就是心理咨询吗,」种男笑呵呵的,「有个人陪着说说话,挺释放的。」

是吗?我怀疑地看着他,即使同样的话你跟身边的大部分人都说过?

「那不一样,」种男一本正经地摇头,「跟你说话的感觉不一样。我相信你的专业,所以谈起来会很放心。而且你不带有评判性,这也让我感觉很舒服。」

虽然他这么说,我还是感觉难以释怀。我盯着他的笑容,心想这个人到底在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?有房,有车,有体面的职业,有老婆,有孩子,似乎什么都不缺,但他有一种奇怪的渴求。这种渴求让他像一台充满动力的机器,永不停歇也不计成本地泡妞:他愿意冒着被别人发现的风险,上相亲网站伪造不同的新身份;也愿意挖空心思地揣摩小女生的心思,说那些自己都觉得肉麻可笑的话;他愿意支付足以让一流小姐出台的价钱,只为跟一个并不漂亮的女士有一夜情的机会;也愿意在繁重的工作之余,抽出时间在微信上嘘寒问暖,尽到一位贴心男闺蜜的职责……

不知道为什么,他笑得越灿烂,我越是感到毛骨悚然。

我知道之前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,是压抑。不,比压抑更严重,是一种无法喘气无法呼吸的感觉,窒息感。好像被吞没到一个深渊里,连挣扎都没办法。

这是一个披着精美画皮的,固定做着同样事情的僵尸。

我们关系的转机,发生在几个月以后。那一天助理联系我,说他打电话去了工作室,想在今天临时增加一次咨询。助理说他很急,但他不说理由。我拒绝了。

我不免有些好奇,等到正式咨询那天,他失魂落魄地来了,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:

「我要离婚,我要跟她离婚。」

我并不意外,或者说早有准备:「被她发现了?」

种男摇摇头,端起水杯一饮而尽。我注意到他的头发很乱,脸色憔悴,衣服上也没了香水的气味,只有一股浓重的汗臭。他看着我笑,笑得有气无力,一张嘴,却带着点哭腔:「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算了,我直说了吧,问题出在她身上。」

然后是一个老套的故事,关于他如何发现他老婆有外遇的经过。如天崩地裂,如五雷轰顶:「她怎么可能爱别人呢!你说她怎么可能爱别人呢?!」事情过去了好几天,种男的反应却好像还当做一个不能置信的大新闻。——我倒不觉得意外。

但是种男接下来说的一句话,却让我也吃惊了:

「我傻啊!我还不如也找外遇呢!」他带着哭腔,捶着墙。

4

种男从未出过轨——按照他的定义,至少是没有身体上出过轨。 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是真的,直到上床为止。千真万确,种男结婚以后,就没有跟别的女人上过床。他搭讪,暧昧,勾兑,调情,直到他确信对方已经动情了,就毫不犹豫地撤退。他结婚前,曾经吃过劈腿的苦头,于是对身体关系很把持得住。

种男说他做的事就是在玩游戏,一种真人版的恋爱养成游戏。他需要这个游戏来滋润自己,他管这叫「兴趣爱好」,就像有人爱好抽烟,有人爱好泡吧一样,种男的爱好就是不断地用女人的甜言蜜语给自己带来愉悦的体验。仅此而已,真的!只要最后问一句「开房好不好?」一旦对方默许了,游戏就宣告结束,目标达成!他保证连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对方,毫发无损地送回家。「她们经常还说我是好人哩!」——无伤大雅,是不是?种男认为这个游戏与人无害,至少不算对不起老婆。

「我没有对她们动过心,」种男苦笑,「没想到啊,我老婆对别的男人动了心。」

所以种男没问题,是老婆有问题?也不对。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?

这次咨询之后,我发现我真的对这个来访者开始感到兴趣。他带给我的感受既复杂,又强烈。我一直在尽力理解一个这样的人,前面的若干次咨询,我就仿佛在拼拼图,试图从那些五光十色,光彩夺目的碎片中找出重点,还原这个人的真实面目,而这次咨询毫无疑问给了我最关键的一个部分:「我没有对她们动过心」。

于是我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:一切都是假的。

温柔也好,耐心也好,完美情人也好,伪装出来的高大上也好,都是假的。我本以为这一切的目标都是约炮,OK,现在连约炮也是假的。没有真的东西。

他自以为的真实,只是自欺欺人。自欺,是理解这个来访者的关键。

真实的是什么呢?真实的那些被他排挤到生活之外:他的焦虑,他的心悸,他在梦中想到的自杀,他跟太太互不交流的沉默与压力,他对于婚姻危机的担心,他的孤独和空虚,他对爱的渴望,他作为男人的自卑,他无人可以倾诉的压抑……

我忽然有点感谢他的老婆。她是真实的,用一种最尖锐的方式戳破了一切谎言。

无论如何,我们的咨询关系会取得一次突破。

下一次咨询的时候,种男又一次把自己精心修饰得香喷喷,光彩照人。虽然仔细看,还是能看出他掩饰不住的憔悴。他对我露出招牌式的笑容:「你好。」

我问他:「这周怎么样?」他哈哈一笑:「这周,我又约炮了。」

他看着我,又认真地补充一句:「这次是真的约炮。」

我点点头:「感觉怎么样?」

他笑着:「不太顺,哎呀……不是很顺。」他的笑容挂在脸上,有些茫然。

不知道为什么,原本泡妞功力已臻化境的种男,每每功成身退余音绕梁的种男,这周约了好几个姑娘,真准备放手一干,以开房为目标时,却没有一个成功的。我问他:是你的问题还是她们的问题?种男思考了很久,承认:是我的问题。

面对姑娘,他开始畏畏缩缩,患得患失了。心悸反应更明显了。

这实在太讽刺。当他不打算认真时,身边不缺女人;而他终于想要来一发了,却处处碰壁。种男甚至联系了那个「想给他生个孩子」的女博士,对方的反应倒是很热切。但是事到临头,种男又退缩了。他说那个姑娘并不漂亮,一脸的雀斑,身材也差劲,自己就连打一炮都没什么胃口。话都到了嘴边还是忍了,怕被缠上。

「我跟你说过吗,」种男说,「其实我老婆很漂亮的。」

我摇头:「你没跟我说过。」

「嗯,我跟她说离婚,她说行,离就离。」

「那你打算怎么办?」

种男笑了一声:「离呗,还能怎么办?」

我们沉默下去,种男仰起头,靠着沙发,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口上,用力地喘着气。他的眼睛一直在看天花板,我猜他可能是在忍着泪水,于是把纸巾往他那边推了推。我感到那种窒息憋闷的感觉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沉重的悲伤。

「现在,」种男忽然打破了沉默,「我想到咨询的目标是什么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