雄辩地证明自己无助

我写了一篇文章,说一个人要改善自己的处境,需要先改变自己。有一个读者看了,给我留了一段忿忿不平的话:「我试过跑,试过大哭,试过找邻居求救,试过找心理医生,试过躺那儿乖乖挨揍,试过直接把脑袋往棍子上迎流一脸血。学习上我试过不写作业,也试过考试满分,弹琴上我试过好好练习,试过完全不练等着挨打,试过挨打的时候手躲开结果此人砸到琴键了,试过直接让她打我手打到关节整个肿起来好几天字都写不了……」她把所有的尝试都列了一遍,最后辛辣地反问:

「请问,我是不是还做得不够?」

她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。言下之意是:我什么都试过了,可通通没有用!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——我确实想说点什么,但是我好几次打完字又删掉了。

我发现我说什么都是错的,但是又有一点不甘心。她呈现出她的绝望,带着一组矛盾的动力:一方面好像在求助,让人想帮她,多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,让整个事情稍微有点希望;另一方面她又明确地把路堵死了,那段话里有非常强硬的,不容置辩的无助:「省省吧!能试的我都试过了。」所以想帮她就只能碰壁。

这种情况并不少见:一方在痛苦的时候,另一方试图让他(她)感觉好受一点,但是这种好意就如同撞到了生铁或坚冰,根本没有渗入的缝隙。就算勉强送出去,也等于是在拒绝或否定对方,说不定反而引起争吵,一个说:「相信我,你没有那么差!」看似是一片好心,另一个却毫不领情:「少来烦我!我真的就有那么差!」这个场景说来有点滑稽,就像两个人为推让荣誉而打破头,但确实时有发生。

我自己有一次,因为什么事心里烦躁,就在微信上跟@动机在杭州 老师抱怨自己最近写的东西都是一坨屎,读者都要取关了。一开始只是随便说说的意思,可是动机老师很拿它当一回事,满怀善意地鼓励我:「怕鸟啊,人家说你就信啦?」

本来没什么,看到他这么说,我就觉得有义务证明:是真的啊!

结果我们就像推让荣誉的人一样打起来了。我再三强调:我是真的很差(动机老师:不不不,你不差);最近什么都不想干,也干不了(那是因为你最近太累了);这样说也并不能解决问题啊(咦,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吗?);我的无能是个问题(无能?我听不见!)……他这样安慰了我十分钟,我说:你是不是在找吵架?

动机老师吓坏了:没有没有,我还以为在启发呢。

然后他说:认知疗法真是不靠谱。

我心想:明明是积极心理学不靠谱。我这个人好不容易消极一次,你非要站在积极的立场上,那不就是站在我的对立面吗?——但是我仔细想了一下,如果真的跟我站在同一边,完全认同我说的每句话,我的感觉会好一点吗?「没错,松蔚,你最近真的很差,是一坨屎。」他敢透露出这样的意思,我会直接跟他绝交吧?

我在想,从我说出第一句话开始,就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上。反对也不行,支持也不行,放着不管当然更不行。那我到底想要什么呢?回想说出那句话的初衷,我只是想聊聊天,吐吐槽。作为聊天的开头,那句话实在有点糟糕。

糟糕之处在于,我给了一个结论。一个结论通常是一段对话的结束而不是开头。对于结论我们的本能反应是赞同或怀疑。两种反应都很难展开真正的交流。

几天以前,我和一位老师一起见了一个学生,他向我们描述服抗抑郁药的经历。他的第一句话就是:「我吃了药,但是没什么效果。」这个老师对这句话做了一些特别的回应。她后来问我有没有意识到:「从这句话开始,他就在催眠我们。」

我对语言的敏感还没有到她那种程度,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。

那个学生从服药的经验里得出了结论。这个结论自然有他的依据。但是他跳过经验,直接使用这个结论,就等于是把一大段滋味丰富的亲身体验,缩减成几个无关的字。他其实并不想跟我们聊太多,太深关于他自己的东西。他本人跳脱到话题之外,只是做一个形而上的探讨:「吃药没效果,你们还有什么别的主意?」

在心理咨询里,这样会导致无效的交流。即使是动机老师吐槽的认知治疗,也不主张这种空对空的讨论。认知治疗里有一个概念叫自动化思维。一个人说「我很没用」,看上去好像是在说自己的状态,但其实只是一个结论,是头脑里的一句话。需要问他这句话是怎么来的。他可能会说:「我期末考试考砸了」。这样还不够,因为不知道他考砸了多少门,以及「考砸了」是什么意思。最后他才会告诉你:考了六门,其中一门不及格,一门60分,还有四门都在80分以上。所以是这些事实导致他产生考砸了的想法,并进一步想到自己很没用。如果没有区辨清楚事实和想法之间的关系,谈话就没有办法聚焦到他本人身上,而变成只针对「很没用」这几个字。

把想法和事实区分开,是认知治疗的基本功。初学者常常以为,这样做的目的是证明一个人的想法是错的,所以他们跟人辩论:「你真觉得80分就没用吗?」「只挂一门也不错了!」「很多人还不如你呢,是不是?」但正如我和动机老师所展示的,这种辩论可以说毫无益处。想法的问题不只是在于它的「失真」。就算它跟事实都吻合,但仍然不是事实。就像一张照片,它忠实地再现了风景,但它不是风景。

一个人说「吃药没什么效果」,这是一个想法,事实是什么呢?我们就要问他:「你是怎么判断没有效果的?」也许他吃过药,发现还是很难过,毫无起色,不想做事。但那仍然不能算是完全的事实。我们还需要了解:那个难过的感觉是怎样的?在多长的一个时间范围内?你吃了多大剂量的药?何时意识到它没有效果?

最后问出来的事实是:他连着吃了两个星期的药,感觉脑袋昏昏沉沉,记不住东西,他担心这是副作用,就停药了。停药之后他的整体状态也没有恶化。反而靠着「自我调节」慢慢变好(这其实也是催眠)。于是,「吃药没什么效果」。

我们同时也了解到,这个同学是在上学期间服的药,停药的同时他申请了缓考,然后提前回家过年。一踏上回家的火车,他就感觉心情变得有点开朗了。

如果再问得多一点,还会了解到,这个来访者的母亲对抗抑郁药有一些特别的担心,担心副作用,担心终生依赖,担心医生水平不够好。来访者的父亲根本都不信抑郁症是一种病,他相信困难最后就只能靠意志力克服,药物都是安慰剂……

这些,是「吃药没什么效果」这句话背后的真实经验。

这些经验,有色彩有温度,可以被读懂,也可以被传递,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。最起码两个人可以就这样聊下去,真实的感觉会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流动。而「吃药没什么效果」这句话砸出来,就是硬梆梆的一个结论,谁都拿它没办法。

有没有可能,吃药其实是有一点效果的呢?我写的东西也没那么差?开头留言的那个读者,她跟父母之间也有转圜的余地?或许有可能。不过并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,我们还想不想聊下去?聊什么?

如前所述,一个结论是很难开启一段交流的,除非把它转化为真实可触的经验。可是大部分人面对结论,尤其是负面的结论,注意力立刻飞去「怎么可能有这么糟」上,会拼命证明它的错误。这一来重心就转移了,多半还引起对方的自我防护。这种意图就像混凝土,被它浇上,柔软的东西也会变得刚硬如铁,无懈可击。

可是在那一层坚硬的外壳之下,也会有点孤独。

好像不自觉地制造了这么一个壳,把内心封闭在这个壳里,同时还要竭尽全力去维护这个壳的完整和强硬。心里某个角落也许在招呼:「过来啊,我想要你跟我一起」,但是召唤过来的人,都情不自禁地对着那个壳一通敲打。这样一来,不得不变成攻防的战役。对方一次次顽强地冲上来:「你没有那么差!」,己方一次次地将他打退:「我就有那么差!」直到对方垂头丧气地放弃了,自己才蓦然惊觉:「等等,这样就结束了?」所以这种攻防的游戏到底有何好处?站在自我贬抑的立场上,击败那些有可能帮助自己的人,而反复加固着一层并不会让自己开心的硬壳。

然后,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壳么?一个人对自己有负面的结论,会越发放大那些负面的东西,使这个壳越发牢固。这个道理人人都懂,但是懂又能怎么样?

无论往哪个方向用力气,都会让自己越陷越深。

所以这种时候,一个擅于聊天的人会有点用处,比如心理咨询师。他们用不着具体给什么样的指导(反正支持和反对都没有用),只要绕过这个壳,陪他聊聊具体发生了什么,往往就可以给人莫大的安慰。如果一个人在咨询室里对我抱怨:「我试过跑,试过大哭,试过找邻居求救,试过找心理医生,试过躺那儿乖乖挨揍……」,我多半会从第一句话开始跟她聊:「你试过跑,后来呢?后来发生了什么?」

她可能会说:「我跑,但她还是打我。」

我会说:「太糟了。你当时怎么跑的?跑到哪里?她在后面追着打吗?」

我接受她的结论,同时也想认真看背后的东西,直到看清那个画面:孩子在前面跑,妈妈在后面追,孩子跑得没有妈妈快,被妈妈一把抓住,揍得更厉害……

或者孩子根本跑不出去?被妈妈堵在门口,来了个瓮中捉鳖?

或者另一个故事:孩子跑了,妈妈大哭着悔悟:你回来吧,我错了,再也不打你了!母子俩洒泪团聚。可是这件事过去没有几天,妈妈又故态复萌……

我在讲课的时候,有的学生会捉弄我。他们说:李老师,万一这句话背后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呢?那些结论有可能是千真万确的,没有变化的余地。她可能会说,她父母就是被设定好程式的机器人,每天都会固定地打她,她尝试过这种办法,那种办法,但是挨打的强度、频率,完全都没有变化……这种状况下你该怎么办?

我说:那这就是她的经验,我也接受。

学生问:接受之后又能怎么办呢?

我想了一下,说:我会把我的感受告诉她。我觉得这种状况很诡异,这样的父母实在太罕见了。我无法理解他们。我也无法想象一个孩子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,会造成多大的伤害。我还会感谢她告诉我这些事情,说出来真的要很大的勇气。

这就是「经验」和「结论」的差别。我能说出这些话,是因为我在设身处地理解她的经验。借着语言的描述,她在邀请我分享和参与她的生活。尽管描述的内容很极端,但仍然打开了一个口子,而不是砰的一声:「我都试过了,不够吗?」

有的学生就理解这两种说法的差别在哪了。有的学生还是想不通,他们笑嘻嘻地问:可这样又有什么区别?到头来结论不是一样吗,你不还是帮不了她吗?

他们还是太想要证明什么了。

其实我什么都不能够证明,或者说,我认为「证明」什么根本也不重要。如果我关心一个人,我不会像一个挑战者一样去质疑她的立场。我在想,那个结论是她的东西,可能对她有特别的价值。如果非要证明别的东西——姑且不论能不能做到——都可能是对她的一种冒犯。最好不要把这种冒犯的态度,当做对人的帮助。

挑战一个人的问题,并不是关心她的唯一方式。

有一次我干脆问一个学生:你朋友生病住院了,你会去医院看他吗?

他说:当然去啊。

我学他的逻辑:可那有什么用呢?你也治不好他的病啊。

如果把「生病」当成一个结论的话,我们就算不能改变它,也不会因此而停止对病人的关心。我们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,痛不痛,心情怎么样,需不需要人照顾。同样的态度,可能也适用于那些给自己负面结论的人。像是「我不好,我没用,没有办法」这一类的话,不留余地,本来不必说出口,既然说了,多少代表着一点求助的愿望,同时又拒绝得斩钉截铁。仿佛在说:你看看我的伤口,你拿它没办法!——我们往往被这个动作迷惑了,努力地试图证明自己「有办法」。但我们怎么可能找到办法呢?只是在攻防的过程中,把对这个人的关心一点点地流失殆尽。他们总在雄辩地证明,别人都帮不了自己,可真正的无助在于,他们也会渴望别人的关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