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先是说,然后才是说什么
我上大学时,参加过一阵辩论队,靠耍嘴皮子消磨了几年的空闲时间。辩论队是要干这么一件事情:随机抽到一个立场,就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为这个立场说话。这件事说来相当不长脸,却也相当地有意思。因为不管我站到多么脑残的一方,我都只是个演员,用不着为自己的立场负任何的责任。我尽可以化身左派或右派,五毛或公知,尽可以在与对方的冲撞中淋漓尽致地慷慨激昂。观众会赞美或鄙视我的辩论技巧,但绝不会赞美或鄙视我所持有的立场。我持有这个立场的唯一理由,就是因为抽到签。——大家心里都知道:台上的义愤填膺、振振有词只是一层表象。
包裹在里面的东西,只是一场比赛,和我的一颗小小的胜负心。
又过了好几年,我才渐渐意识到类似的表里之分,其实是人际互动的常态。人们说着一些话,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说。而听话的人更是一无所觉,直接迷失于对文本内容的解读。我念中学的时候,有位语文老师,每次都批评我的作文写得不好,提很多修改意见。我尽力去迎合她的要求,发现这样做不但徒劳,有时还会自相矛盾:前一篇,她刚指出我把论点「首先,第二,第三」地列出来太死板,缺乏变化;下一篇作文我灵活了,她又说段首没列出分论点,批判我不够有条理。——总而言之,怎样都不能让她满意。她给我们念另一个班学生写的范文,我也听不出高明在哪。
就在我心里已经把她拉入「糊涂老师」的黑名单之后,我才听另一个班的同学说起,她在那个班上,是经常拿我的作文当范文,念给他们全班学习的。
后来我才理解这位老师的心态:她不能直接表扬学生,即使心里很满意也不允许宣之于口,大概是担心年轻人翘尾巴,限制了以后进一步的提高吧。——总之,姑且不论这种心态是否合理,只说她这种行为本身,其实也是在辩论赛中预定了立场。这立场就是「批评」,打击对方的骄傲自满。这就像抽中的签,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不动摇。至于具体怎么批评?挑出哪些毛病?前后矛盾怎么办?那都是次要的了。
她的真实观点只有一句话:你就是不够好,做得再好也是不够好。
这件事情可以跟我们另一桩经验相互参看,就是刻意想讨好一个人时,哪怕对方说了错话,也多半不好当面反驳,唯唯诺诺,能敷衍过去就敷衍过去。当然了,脾气特别耿直(或者说,情商不太高)的好汉,这时会眼睛里揉不得沙子,一定要较真地讨个说法,错就是错,但这样不留情面的人毕竟是少数。会有「晓事」的旁人暗暗劝他:兄弟,你这话没有说错,可是不该说。你看,别弄得大家都不痛快。
对方为什么会不痛快?其实是基于一条反向的推理:如果你在乎我,那么即使我说错了你也会给我情面;可现在你直言不讳,那当然说明你不在乎我。——政府官员深谙这一套路,所以你听他们开会讨论问题,老大定了个调子,后面一圈人说来说去,都一定是赞成同意,否则,就是你不想干了。只有遇上党争,才会有暗流汹涌的讨论和碰撞,这种时候就更像辩论赛了。每个人发言说的都是大道理,好逻辑,可那些道理根本都不用听,某和某同气连枝,谁和谁针锋相对,这才是最根本的东西。
我几周前,为一个临时团体担任翻译,要把他们的对话解释给外籍的团体治疗师听。老外吩咐我,不用逐字逐句地翻,也来不及。我只要直接运用动词,告诉他每个人在干什么就好。打个比方说,甲拥护韩寒,乙拥护方舟子,两个人吵起来了。这时候我只要把他们的动作提炼出来:「他们在吵架」,老外点点头,就算是理解了。至于吵的具体内容是什么,谁的论点合理,谁的论据丰富,谁的论证严密,材料翔实,包括韩寒方舟子是谁,有什么过节……老外都不在乎,我也用不着费心。
这样翻译起来,不但会很轻松,而且很容易看到本质:
「哦,甲和乙还在吵架,围绕刚才的主题,两个人都很愤怒。」
「丙支持了甲的意见,反对了乙的意见。」
「丁想换一个话题。哦,丁还对甲和乙表达了不满。」
「甲不换话题,继续跟乙吵架。现在戊开始攻击甲了。戊在讨好丁。」
这样翻译了一阵,大家不乐意了。「我没有在吵架,」甲说,「我只是在讨论。」
乙也点了点头,难得地和甲站到了一边:「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地说韩寒方舟子。」
「甲和乙拒绝我的解释。」我对老外说。老外点了点头,示意他看懂了。
「好啦,我们还是来聊聊罗永浩的事情吧。」丁不耐烦地打断我们。
「丁还是想换一个话题。」我继续翻译。
丁叹了口气:「不,我只是觉得讨论韩寒方舟子没有意义,浪费时间。」
「我也觉得没有意义。」戊立刻附和,「我不是为了讨好谁才这么说的。」
「丁拒绝我的解释,戊支持丁,戊也拒绝我的解释。」我说。
……像这样,这个游戏可以无限地玩下去。
当我们仔细考虑这段对话——哪怕是虚构的对话——我们不难看出,人类的行为永远是那么意图明显,直截了当,有时候不得已,才借助话语的内容来遮掩缓冲。好比你给我一拳的同时,说上一句「我不是想打你」,就可以显得彬彬有礼,双方都不至于尴尬。这一招是如此好用,以至于听话的人,甚至有时说话的人都忘了最初的意图:我不是想讨好你,我是真的认为这话有道理;我也没有看你不顺眼,只是不得不仗义执言;我不是看你漂亮想和你上床,是真的觉得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……
昨天看到这样一个问题:「为什么我无法接受别人的称赞和表扬?」对此,@动机在杭州 老师提到了一个解释:因为表扬有时是变相的贬低。这句话乍一听不可思议,其实并不难理解。举个例子,当我说「哟!动机老师这次写得相当不错」,我其实可能就是暗含贬低。「表扬」是话语具体的内容,但说话这件事的背后,可以有一百种意味。既可以用于贬低,也可以用于讨好,也可以用于控制,也可以用于施加压力,也可以用于敷衍,也可以用于促狭,也可以用于拒绝,也可以用于转移注意……
但是当然,也可以坚持说:「没有别的意思,就是表扬而已!」
如果听话的人信以为真,就会很迷惑:就是表扬而已,那应该是很积极的事啊?为毛我连积极的话都听不惯?难道是我犯贱?——所以,适当地培养一点免疫力,就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。最简单的训练办法,就是经常想想「为什么他说出来」。
有人说:「你是傻X。」是,这句话很难听,可为什么他说出来?
也许他只是想引起我的关注。——那么,就看我是否想要关注他。
而用不着急赤白脸地回应:「我不是傻X!」那对他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。
有人说:「你真棒。」我是很棒,可为什么他说出来?
有人说:「我真棒。」他是很棒,可为什么他说出来?
有人说:「我爱你。」为什么他说出来?
有人什么都不说,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?
就连我写这篇文章,也可以问一问为什么。
培养出这个习惯之后,就不会被说话的内容轻易带跑,而更容易关注到人与人在关系中的实质互动。我在另一篇文章《为什么倾听很难?》中,提到过一些人际沟通失败的例子,没想到很多读者问我,那这种情况下,到底应该说什么呢?——这还是在从话语的内容上寻找解决办法,实际上,问题根本不在于两个人说什么。
我提到的,两口子聊天,太太说:「某某家换了辆Q5,唉。」
先生应该怎么回应呢?如果他只是解读内容,这句话好像是在表达:「咱们家也想换个车。」所以,他就只能针对买车的愿望做答:「不行,咱们家换不起」;要么是:「等以后有钱了咱们也换」;要么务实一点:「咱们制订一个理财目标吧」;脾气不太好的,说不定还会抱怨:「换换换!你怎么不算算你平时花多少钱?」
不行,以上都不行。你已经看出来了:换不换车根本不是重点。
如果真考虑换车,太太一定知道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,那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来?这个例子里,对话其实也可以换成出国旅游,换成某某家老公年薪百万,或换成都敏俊西好帅好温柔……不同的话题,可以用来表达相同的意思:那就是太太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空虚、失落,和缺乏安全感。如果这两口子昨天刚吵了一架,也许还包括了对丈夫的怨恨……所以如果让我继续做翻译的话,我大概会翻译为:
「太太在表达她的难过。」
先生应该考虑的,是如何回应太太的难过。也许是搂着她,陪她一起坐一会。
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因为先生也可能有情绪,比如,他把这句话理解为是太太的一个期待,他可能就会警告(咱们家换不起),或求饶(以后有钱了咱们也换),如果他把这句话理解为太太对自己无能的指责——这种情况时有发生,因为男人往往是很自卑的——就会更糟,也许会闷头生气,甚至忍不住反唇相讥(换换换!你怎么不算算你平时花多少钱?)。显然地,太太也会因此感到委屈和愤怒。
两个人的矛盾,有时就这样无中生有地产生,然后莫名其妙地扩大。
也许直到最后,他们都认为这次冲突是因为买车的事。这就是话语的欺骗力量。有时我觉得它就好像某种咒语,一旦出口,就有了自己的生命,人们不依不饶,纠缠到底(「你是不是这么说的?」「不!我没有那个意思!」),仿佛只有它才是最关键,最真实,最值得被讨论的一件事,而忘了它最初无非只是情绪的载体和掩体,也忘掉了在整个过程中,自己所感受,以及所要表达的,那些真正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