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确而无用的事

有一种对于心理咨询的误解,以为咨询师应当提供一种「正确」的观点或态度。或者至少该说点做点什么,给来访者以指导。抱有这种观点的人,看到我在很多案例故事里写的咨询师总是在只问不答,嗯嗯啊啊,一副无为而治的架势,就忍不住替故事里的来访者不平:「这个咨询师水平太差,什么都没做也好意思收钱吗?」 这种想法是有道理的。因为所有来访者寻求心理咨询的目的,多少都是希望改变当前的状态。他们当然愿意从咨询师那里找到改变的方法。但是要改变一个人——尤其是在性格,态度,观念,生活方式上的变化——想必大家也都清楚,实在是难如登天的一件事。我们有时会说江山易改,禀性难移,来形容这件事根本没办法。

站在被改变者的立场上,也许我们会更容易理解这一点。比如,我们大概都有过抑郁的时候,都不用达到抑郁症的程度,仅仅是一段时间的不开心,消沉,低落。每个人都希望我高兴起来,我自己也不想再这样难过下去,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:「没事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」,「你已经比很多人幸福了,要知足」,或者「如果你继续这么不开心下去,你会越来越不开心的」,恐怕都没有用。我们可以勉强笑一笑,来表示这些道理我们都懂而且也认同。但我们心里?并不会真的就高兴起来了。

据我所知,任何流派的心理咨询也都没法绕过这个困难。有一些人误以为,来访者之所以拒绝改变,还是因为有一些关键的东西没有点透,执迷不悟,如果顿悟了,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。这其实说白了,仍然是武侠小说那一套,以为人身上都自带着开关,点准穴位就能爆发出惊人的效果。譬如说:「你抑郁其实是因为在你小时候,你的内心深处……」此处省略两百字,来访者直中命门,醍醐灌顶,从躺椅上跳起来对着镜子一照,全身上下已是脱胎换骨,能量满格。不由人不心悦诚服。——你一定能看出这种说法的荒谬。可是现在的心理咨询,却正在被寄予这个幻想。

要想对他人的生活给出评论,建议,分析矛盾,找出症结,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难事。对于专业的心理咨询师,多半还会更容易一些。因为心理咨询的背后,自然有各种临床心理学的理论支撑。随便拿出几条,也足以在咨询过程中给出犀利又漂亮的反馈,比如「你之所以觉得现在你不好,不是因为你真的不好,只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你相信自己是不好的」,这句话对么?太对了。但是它能起到什么用?

说真的,就算不能说完全无用,也可以说效果微乎其微。

很少有人因为听到这句话,就想:「啊,所以我只要相信自己已经很好了就没事了」于是一身轻松地摆脱了负能量(小孩倒是可以,所以对他们心理教育会比较管用),更多数的人在这种时候,只会哀怨地质疑:「可我就是没法相信啊!」

这就是说,明知道一个观点是「正确」的,可就是没有办法身体力行。这还是好一点的情况,更糟糕的是,有时越是想着「正确」的观点,越是让自己的状态变得更差。比如,一个人因为想得太多而睡不着觉。他了解到,自己睡不着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想法,如果头脑放空一点,就会很快入睡。——这是正确的。可是他下一次睡觉时,脑子里的战斗很可能更加激烈了:怎么还睡不着?……想太多了……别想了,快睡!……怎么就是忍不住?……到此为止了,别想了!……啊实在忍不住……

他对于「想太多所以睡不着」的正确解释,反而会导致他想更多。

所以,改变并不只是提出指导或找到症结,虽然那也是改变的一个方面。改变之所以困难,还是在于身体力行的过程,从「知道」到「理解」,再到「掌握」,这当中有太多言语所难以触及的领域。在这个过程中,大部分的咨询师会寄望于「咨询关系」的力量。这一点会在之后的部分逐渐涉及。总的来说,治疗的目标永远是要让来访者自己充满动力,并且在改变的路上自己主动向前探索,这比让他们惊呼「原来如此」或者「咨询师好专业」要重要得太多。——从咨询关系的角度来看,后者除了能证明来访者不如我们厉害,且把他们贬为有问题的人之外,相当于什么都没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