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无所谓

一位虚构的来访者,可以叫他木偶先生,最近被女友甩了。

他最后一次和女友谈话,是在常去的楼下的咖啡馆。他们坐了一个下午加晚上,大段大段的沉默和冷战。两个人都消耗得十分疲倦了。最后女友问:

「那我们还要在一起么?」她是在很长的沉默后才问出这个问题。

木偶先生抬起头,看着女友的眼睛。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郑重,不管他做出什么回答,都必然会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发生决定性的影响。他希望得到一点提示,例如从女友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点希冀之类,但是没有,后者仅仅只表现出了疲倦。

已经累到不行了,只是等待最后的一个宣判,什么宣判都无所谓一样。

「……那你说怎么样?」木偶先生艰难地喝了一口咖啡。

女友摇头:「每次都是我说,我现在想听你的态度。你,的,态,度。」

「我啊……」木偶先生谨慎地措着词,「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的话,我当然也愿意继续……」他表达了自己的态度,心跳很剧烈,开始等待对方的回应。

但女友看起来很失望,她低头,又沉默很久。而且好像哭了。

「什么叫只要我愿意,只要我愿意,」她低着头小声说,「那我要是不愿意呢?」

果然,就是不愿意。木偶先生觉得心像是被一点点浸到冰水里,整个人都凉了下去。她不愿意。木偶先生使劲咬住牙齿,努力地,保持住脸上的微笑。

「那也无所谓,」他微笑着说,「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吧。」

他后仰着,靠着沙发背,两只手抄在风衣口袋里。挂着很淡的笑容。这样让他看起来总是有种遗世而独立的风度。他绝不能叹气,绝不能哭,当然更不可以抱怨或诅咒。没事的,他必须一点也不在乎。被拒绝的这种时刻,尤其不要失态。

女友抬头盯着他,眼睛通红。啊,这有什么好哭的呢?明明是你自己要分。

「就算了吗?啊?」女友又重复了一遍,「……所以你就算了吗?」

木偶先生抄着手,尽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超脱一些:「反正你不愿意的话,就算我想挽回也没有用了。」他潇洒地耸了耸肩,这是木偶先生的招牌动作。

他结了账,保持平常的步态离开,虽然双腿像灌了铅。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头,不要让她看出来,否则自己就真的一败涂地,连离开也没法离开得很潇洒。

于是后来朋友们就知道木偶先生分手了,而且是「和平分手」。

「没有谁对不起谁,」木偶先生一边喝酒一边解释,「我们就是在一起太久了,遇到一些矛盾,我们认真地聊了一次,她觉得走不下去了,我说,那行吧……」

「没想过挽回吗?」朋友们问,「就没有解决的办法?」

木偶先生超然地笑:「要是刻意去求,求回来的那也不是真正的感情。」

朋友们点头附和:「也是,强扭的瓜都没什么味道。」

如果只是没有味道还好,木偶先生想,更有可能是完全失去一切。他想起自己的父母闹离婚时,母亲总是死按着他的头,母子俩一同跪在地上,苦苦哀求父亲不要离家。这样乞怜的结果,是让那段本该早死早超生的婚姻一次次苟延残喘。然而母亲或自己真正得到过好处么?不,只会让他们更畏惧父亲的脸色。无论何等过分的要求,无理的辱骂,甚至于荒唐无耻到极点的言行,母子俩也必须忍气吞声,默默承受。父亲就仿佛天经地义一般,在家里横行无忌,享受着像皇帝一样的威权。

他一直躲在角落里满怀着恨意沉思,想为什么那么不公平,为什么父亲怎样都可以,为什么母亲和他就必须只能忍受欺负。后来他终于想清楚了答案:

就因为母亲太在乎离婚被人耻笑。——所以一拿婚姻相胁,就输了。

原来如此,越在乎一样东西,这样东西就越会成为你的软肋。随便遇到一个不在乎它的人,那你的地位就岌岌可危。只要被对方绑架了这样东西,你也就沦为了他的掌中之物,永世不得翻身。——只有这样东西对你来说变得不再重要,才能重新为你赢回主动权,你要学会懒洋洋地点根烟,告诉绑匪:「撕票吧,我无所谓。」

于是木偶先生慢慢学会了这样的句式:「随便,你说了算,我无所谓。」

他也学会了把双手抄进衣兜里,耸一耸肩。他挑眉毛的神情越来越潇洒。

上学的时候他从来不主动向老师提问也不做习题,因为不希望被别人看出自己对成绩的在乎。「我看起来对学习很不用心,这样我会感觉更自由,考70分也不会丢脸,考90就更好。」而假如他暴露出自己的野心:我非常非常想考90!那他就会背负更多的钳制:他达不到90,就等于宣告了失败。他何必让自己冒这样的险呢?

那么上班的时候也不要主动争取工作任务,更不要刻意讨好别人。

谈恋爱也是如此。吃饭点菜是如此,看电影是如此,分手也是如此。

你说了算,啊没关系,我无所谓,没事,随便,对我来说都一样,真的,不用不用。

就连赶地铁的时候都是随便。木偶先生绝不会快跑几步,试图冲进还没有关上车门的地铁。遇到车门大开的时候,他仍旧步态从容,不紧不慢。——急吼吼地冲过去固然可能增加登车的概率,但谁能说得准车门关闭的时间?万一刚好吃了闭门羹怎么办?而假如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根本不在乎,就能把从容完全地握在掌心。

每个朋友都相信木偶先生是一个超脱而恬淡的哲学家,没有野心,没有追求,什么也无所谓。他就是与世无争的隐者,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,活得很强大。

拼命争取,总还是有可能争取不到,那就是输。

夫唯不争,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从一开始就不在乎,那无论怎样都是赢。

从来都是赢的木偶先生,现在却有一个问题想不清楚。那就是为什么他赢了,但是他还感觉那么疼痛?现在他每天夜里失眠,早晨哭醒,打开衣柜就对着空掉的那块地方发呆,他说女友的离去就好像剜掉了他身上的肉。——他反复安慰自己说,这事想来想去,从一开头就已经注定结局,不可避免。自己不动声色,已经做到最好。但他也在怀疑,也许存在着某些机会,是悄无声息从自己身边溜掉了的。

他在我的咨询室里掩面哭泣,重复朋友们的问题:「就没有解决的办法?」

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到他哭。他哭得很痛快,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错过的美好事物所带来的委屈都发泄出来。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因为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有答案。问题是那个答案永远只能藏在他心里。再过几分钟,他就会抽出纸巾擦干眼泪,整头发,手抄进口袋里,身子仰靠椅背,看看我,脸上挂起一副懒洋洋的笑。

「哭完一通,感觉好多了。」他会这么告诉我。

「我知道你很难受,你心里很想她。」

他不置可否地点了根烟,笑笑:「是难受啊,不过随便她吧,我无所谓。」然后轻松地耸一耸肩。——得说,那副洒脱劲儿,确实会让人真以为无所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