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催眠
我有一个虚构的来访者,一直在看我写的文章。有一天做咨询,她对我说,她越来越不能信任我了。我问她为什么。她说:因为你变得越来越有名了。
我不理解她的担心。出名和不可信任,这两件事情并无任何逻辑关联。但这种时候,扯逻辑关联又有什么作用呢?何况我怎么能扯得清楚?是啊,名人都很虚伪,凭什么我能保证我就是例外?就算现在能保证,明天我的想法会不会改变呢?「请你放心,我永远是从前的我」,这样赌咒发誓吗?没意义,反正就是不信任。
这件事最奇怪的地方在于,我们的关系变化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,而是因为她心里激活了一个故事,这个故事叫「公众人物都不可信」。
远在我们的关系变化之前,她就已经被这个故事催眠了。
现代催眠治疗大师艾瑞克森就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,他做催眠时,并不需要将来访者导入恍惚状态,可以直接在清醒状态下,通过故事进行无意识的观念植入。他认为,好的故事具有代入感,可以让受众在代入过程中历经一段情感体验的张弛起伏,这个过程就足以完成催眠。故事忘掉了,它带来的感受却会念念不忘(就像好的电影)。人对感受的接受程度,远远超过事实本身。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。
说回到「公众人物都不可信」这种故事。我们从花边小报、电视里、互联网上,看过无数版本了。当然,我们也看过不少真善美的名人轶事,单从数量上说,未必会输于前者。但是对后者,我们往往嗤之以鼻。就像现在,说一个名人如何遵守社会公德,就绝对不如说他表面正经,暗里如何龌龊无行,更加令人服膺。就算没有任何证据,听众恐怕也会「宁信其有,不信其无」。如前所述,真假是无所谓的。
为什么会有这种差别?因为两个故事的刺激程度,不一样。
啊,这个混蛋!竟然背着我们干出这样下流的事情!滚下神坛吧!
这多刺激,多紧张啊。
我也冲上去踩他两脚!把它传播得更广一点,让更多人看到!
添上一份自己的参与感,就更刺激,更紧张了。
在一个刺激的故事里,必须要有人遭殃。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隐秘偏好,叫做攻击。尤其对地位比自己更高的人,除非把自己认同为他的一部分(脑残粉),否则,心里多少都带一点潜伏的敌意。——这并不是说人人都是嫉妒狂。这种敌意平时不出现,也感觉不到,只有遇到事情,才能从情绪反应上看出一点端倪。比如,我有个来访者告诉我:她有个好朋友最近闹离婚,她很关切,每天打电话嘘寒问暖,其实心里暗暗地有些开心,后来人家没事儿了,两口子和好了,她反倒失落莫名。她以为自己道德败坏,居然内心里盼着好朋友家庭破裂。其实一问,那个好朋友的老公又帅又有钱,还曾经拒绝过她,所以她一听到人家离婚就有点兴奋,这并不奇怪。
所以我们听到公众人物遭殃的故事,无论是政治人物的桃色新闻,或是明星的潜规则内幕,微博大V的嫖娼被拘,搭档散伙之后的互掐互咬……很正常地就会兴奋得奔走相告。而且越是身败名裂,让我们有「你丫也有今天」的快感,就越是会传播得不遗余力。在这些故事里,我们内心深处的攻击意愿得到了充分的舒展,如燎原之火不可遏制:终于!终于他要倒霉了!官员贪污受贿原本没什么的,但既然有人要搞死他,我们就好激动;嫖娼买春原本没什么的,但如果一方是个道貌岸然的老头,或另一方看似雌雄莫辩,我们就好激动;明星出轨原本也没什么的,但如果另有明星因此戴了绿帽,我们就好激动(而且义愤)……假如再来几张艳照,那下载量必定会超过当期所有岛国名产的总和。而大多数捧场者,并不只是为了瞧生理结构。
心理咨询师睡女来访者,就是非常刺激的故事。知乎大V为维护自身利益,气急败坏地镇压言论,是另一个刺激的故事。这两个故事讲起来,同样引人入胜。
我曾经较真过这些故事的真实性,也曾经获得阶段性的胜利。但最终只能无可奈何,看着它们在更广大的世界里传播滋长,生生不息。较真本身,真是一种徒劳。真实性有多重要呢?我自己写的案例故事,每篇都会说明「纯属虚构」,但也总是会有读者质疑:「真的是虚构吗?」找准了点,受众是会替讲故事的人圆谎的。
英国著名的心灵魔术师达伦布朗在他的书《不是读心术,不是心理学,不是魔法》中提到了他少年时代的一场恶作剧。他和一位朋友在布里斯托城制造了一场大众对狼蛛的恐慌。方法是某一个晚上,在城里四处张贴了一些告示,提醒居民们小心。很快,所有人都为这几只莫须有的蜘蛛恐慌起来。即使后来有了官方辟谣,大家也都保持着半信半疑的审慎态度。作者又制作了一只假蜘蛛的玩偶,并设法让人看见,这一下连官方辟谣也没人信了。很多人甚至声称他们亲眼目睹了这只狼蛛在爬墙。
所以我说催眠的本质,不是催眠师创造了幻觉,而是受众自己在欺骗自己。
真正高明的讲故事的人,只需要搞清楚听众真正想听什么,再瞄准他们扣紧的心弦,轻拢慢捻抹复挑,替他们如愿就好。假如再加上一点设置悬念,布局高潮的技法,那想不火爆都不行。这时有人跳出来喊:「全是假的!」,也没用。「假的又怎么样?对我们有帮助不就行了?」甚至于:「你敢说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?」
大陆人吃不起茶叶蛋,你说这是假的?你敢说大陆就没有吃不起茶叶蛋的人?
所以我曾经打算,为了增加一点传播力,这篇文章可以这样开头:
我有一个虚构的来访者,给我打电话,说她要取消之后的心理咨询。我问她为什么,她说:因为老公看了网上的文章,怀疑她跟我有一腿,两人大吵了一架。
你会有什么感觉?我猜,当出现「有一腿」这个词的时候,你心里的刺激感就会有些蠢蠢欲动了。夫妻吵架,咨询师被猜疑,故事里的每个人都遭了秧,它多半能攫取你的注意。你是同仇敌忾也好,幸灾乐祸也好,不知不觉中,就会被带入这个故事里,并在无形中接受这个故事传递给你的一切感觉。「搞不好是真的喔……你敢说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?」假如进一步,说这是一个婚后数年不孕的女来访者,现在怀了孕,老公现在逼她去亲子鉴定……虽然你可能会因为过于夸张而质疑其真实性,但不妨碍这个故事作为新时代版的《高山求子》,在茶余饭后的笑谈中风靡:哎你听说了吗?有个心理咨询师给人做不孕不育治疗,现在人家去做亲子鉴定了……
是吧,你敢说这种事一定不会发生?
但我最终没有选择这样的故事。是因为我相信,如果把人们心底的攻击愿望挖出来,人与人的关系绝不会变得更好。即便只是作为玩笑,也会增加彼此的敌视、忧惧,和不信任。举个例子来说,如果我们重复达伦布朗的恶作剧,找几个鱼龙混杂的QQ群,散播一则老掉牙的故事:千万小心北京的出租车后座,坐垫底下有可能藏着大头针,上面有病毒,已经有两名受害者因此丧生,还有一个在301接受抢救,目前这个消息被封锁了,请尽快转告你认识的人……顺便再整两句这事与全能神教有关。相信我,尽管这个故事糙到爆,但它仍然可能会流传一阵子。我在老家的亲戚朋友可能会充满关爱地将它转给我的父母:「你儿子打车吗」,我父母则会忧心忡忡地给我打电话:「是是,我知道可能是骗人的,不过多加个心眼也没坏处,是不是?」
根据我的朋友@宋萱 老师的说法,这些故事催眠,利用的是人心中的妖怪。妖怪早已有之,但是把它们引诱出来,则会让我们置身的世界充满森森鬼气。长此以往,我们会疑真疑幻,不知这鬼魅人间,究竟有几分可以交托?政治家和明星已不必说,幸亏也与普通人无关,只说我们身边的人:亲戚是势利贪财的;朋友是会背后捅刀子的;男人是喜新厌旧的;妻子是寂寞难耐红杏出墙的;医生是谋人钱财漠视生命的;警察是与匪徒同流合污的;法官是吃完原告吃被告的;老师是不给钱就虐待学生的;学生也是可以强奸老师的;中国产品是偷工减料的;中国服务是以次充好的;老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;员工是光拿钱不干事的;老人是不可以扶的;女人是不可以信的;饭店是不卫生的;厨师是上完厕所不洗手的……放眼大千世界,妖魅横行。
当然,你会质疑:以上种种,并非虚构,不都有活生生的实例么?
关键不在于真假,而在于这些故事是否从你心里诱发出了某种感觉?举个例子来说,昨晚某小区发生了一起入室强奸案,如果用新闻报道的语调讲出这句话,那么你只是得知了这样一桩事实。但如果我刻意地要迎合你心里追求刺激的愿望:
我站在小区楼下,一层一层地往上数,确认哪几家阳台上晾的只有女人衣服。 记在本子上,在单元门口随便按一家的门铃,说是送快递的。 非常轻松地混进去了。来到之前看好的几家门口,观察一下鞋架…… 第一家的鞋架上就没有男鞋,应该是两个女人住在这里,年纪都很轻。也许是姐妹,但更可能是合租的女生。从鞋子的风格来看,其中一个比较时尚,另一个还留着学生的习惯。她们出门了,等下不知道会不会带男人回来,要确认一下。 暂定为今晚的目标吧。这么想着,坐电梯上了顶层,躲进楼道里。 顶层的楼道一般不会有人来,很从容地吃完汉堡和炸薯条,玩手机,等着天黑。 听着下面偶尔响起的脚步声、开关门声,感到喉头一阵阵的焦渴……
好了,出于道义,这个故事我打断在这里。但也许你已经被挑动了某些情绪。这就是一次催眠。尽管故事本身真假莫辨,但它会在你心里留下某种感觉,很可能是恐惧。这种感觉,从前一直埋在你的心里,而现在它有了现实的依托。当你下次把衣服晾在阳台上,或是把鞋架摆在门外时,它就会自动升起。对那些自称送快递的陌生男子,从此也会增添一两分戒备。故事的影响力,往往会超出你的预料。
我的导师从2008年四川地震开始,就一直在呼吁媒体报导这些灾难时,不要刻意渲染画面和细节,正是出于这方面的顾虑。负面信息的传递,最好尽量与负面的情感体验相剥离:可以报道地震,但请不要身临其境,否则观众会担心下一秒房顶就会塌陷;可以报道车祸,也不要扣人心弦,否则观众也许错觉一坐车就会惨遭横死。——如果要问:有没有地震或横死的可能呢?事实上,当然有,但这是没有理性可言的。我们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,需要一些最基本的信任,让我们敢于出门,敢于冒险,敢于负责,敢于和陌生人说话,必要时甚至敢于把财产和生命安危交给他人。
最后,明眼人大概可以看出,在这篇文章里我也讲了一个故事:关于「故事催眠」是如何破坏我们信任的故事。它包含故事的一切要素:有反派,有受害者,还有揭穿了内幕的英雄(就是我)。如果这样一个故事让你感到刺激,或恐惧,或欣赏,或感到对「故事」的敌意,请记住,这未必不是我有意为之。最后这句总结的目的,是为了把前文建立的逻辑再次打乱,并且强调: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,我也并不值得信任。所谓信任,是不能从任何故事中建立的,哪怕反对故事的故事也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