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

「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跟一个心理咨询师聊天,我从来也没觉得有生活中有任何事需要心理学帮我分析。」眼前的人面无表情地喝着咖啡,轻描淡写地。这是他的开场白。他是一个年轻的导演,他说毕业已有七八年了,但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。一个偶然的机会,他和我相约在咖啡馆里聊天。只是随便聊一聊。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,但不是做咨询。他也不需要做咨询:「只是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看法。」 「当然,也不知道在心理学上算不算一个问题。」他补充了一句。

我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里,这事稍微有点机缘巧合。说是毫无计划,打发时间也不妨。对我来说,聊天总是愉快的事。这个时代的乐趣固然繁芜,但仍旧不能取代与人谈话的简单魅力。做心理咨询的年头一长,觉得每个人都有十分特别之处,但彼此都已经习惯了将之隐藏在平淡无奇的生活表象下。就比如眼前这位导演,看上去无疑是一位精明强干波澜不惊的人,是什么让他感到难以索解呢?我颇为好奇。

「是这样的,两个月前,我做过一个梦……」

一个梦?两个月前?我有点出乎意料。

就是一个梦,导演像有些难以启齿一般。一个主题是思念和哀伤的梦。梦里是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和对故去亲人的缅怀。「平时并不经常想起他们,」导演说,「我这个人性格也算比较冷淡。」但在那个梦里,他感到心神的强烈悸动,以至于醒来时,发现自己脸上竟挂着泪痕。这个梦让他心绪难平,尤其想念梦里姥姥做的臊子面。女朋友听说之后,自告奋勇说晚上给他做一碗。结果下班回家,兴冲冲把面端出来,他们才发现南方和北方对「臊子面」的认识完全不同。吃得一点也没有满足感。

「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,」他勉强安慰女朋友,「只不过不是我要吃的那种。」

「感觉很难过?」我发现他讲这段时,有一丝接近于落寞的表情。

「也不能说是难过吧,」导演摇头,「毕竟是一片好意,也不能不领她的情。」

「但你想吃的是记忆里姥姥做的面条。」

「是,梦里突然就回想起来。很奇怪。那么多年了,我从没有那么想念某一种味道,就是突然的,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。那之后几天我都很难过,想哭,女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。其实姥姥过世的当天我都没有哭。」导演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。「怎么样,对这个梦你有什么看法?什么都行。」他平静地注视着我。

「看法?」我有些始料未及地端起咖啡,「对这个梦的看法?」

「对,在心理学里,对这样的梦有什么解释?」导演说,很认真的样子。

要借着杯子在手中的触感,才能确认此时此地的现实感一般,我感觉到莫名的荒谬。说起来,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?就是一个思念亡亲的梦境,引起了哀伤的情绪而已。难过也罢,哭也罢,没有任何问题啊。让他感到不寻常的点在哪里呢?

导演大概察觉到了我的茫然:「也不用非说点什么不可。我只想知道一个心理咨询师对这种情况一般会怎么评论,哪怕跟别人一样,说一句节哀顺变也可以。」

说一句节哀顺变也可以吗?我越发感到疑惑了。

我沉吟着:「可是,你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这个梦感到好奇吧?总要发生一点什么特别的事,你才会产生分析这个梦的冲动,对吧?——存在那样的契机吗?」

「契机……」导演闭上眼睛,像是在脑海中努力搜索,「我想不到。」

「最近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?让你有过某种印象的。」

「没有,什么都没发生,一切都很好。」

不可能,我想,总应该存在着某种契机,在他生活中的某处。

我们不是平白无故相遇的。或者说,我们总算是为了什么坐在这里,并展开了这样的接触。咖啡馆、梦、伤逝、三十岁的,面无表情的男人、谜一般的期望与失望……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跟一个心理咨询师聊天,只是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看法。

你看,毕竟还是将我置于某种特别的立场上。是他安排我以这样的立场存在着。我们本可以喝咖啡,不说话,要么聊点随便的话题。那个梦,完全可以作为一种边角余料的谈资:「我梦到姥姥做的面条,结果我女朋友完全搞错了。」要么干脆就别聊了。天色已晚,我们不约而同地瞟了一眼手机,他也有回家的愿望,想必是。

「硬要说的话……也就是好奇吧。总觉得那个梦在我的心里有个疙瘩,我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。」导演有些不安地扭了一下头,「我觉得应该有什么东西。」

这句话让我感觉到了什么。一层飘渺的,深渊之上的,虚无感。

「如果说不出来的话就算了,」导演叹了口气,「我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。不是你的问题,是我自己表达不清楚。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,我没想好。」

他招手叫服务员买单,眼中有迷惘之色一闪而过。他迅速变回了一个冷淡的年轻人。好像问出了一道难题的学生,面对摸不着头脑的老师,失望之余只好替对方打圆场:「你不用勉强,是题目问得不对」。所以这样就行了吗?不需要我了?

真的,真的不是你做得不对(是我不该对你希望太多)……

宽慰中藏着坚冰一般的疏离感,让我有一种针扎似的微痛。刚才那点隐约的猜测,倒是在这不期然的刺痛中陡然明确了几分。心理咨询中有这么一个说法:每个人都有惯用的模式,因此,你对一个人的感觉,无论好坏,常常可以触类旁通,用于理解这个人在生活中与他人的关系。我有点明白过来了。

「你跟你女朋友的关系怎么样呢?」我冷不丁地问他。

导演理所当然地有些错愕:「很好……我们感情非常稳定,住在一起很多年了。」

「住在一起很多年,没结婚?」我进一步确证了我的猜想。

导演蹙起了眉,像是不太满意话题的走向。「并不是不想结婚,随时都可以结婚,」他淡淡地说,「不过也正因为如此,反而一直耽搁下来。缺少某种……」

「契机?」我替他说出了这个词,「那么她怎么样?她也没有结婚的想法?」

「哦,她是想结婚的,」导演慢慢摇头,语气中多少带着点犹豫,「不过,她主要还是听我的。嗯是这样,我也不是有别的想法。如果结婚,对象肯定是她,我可以保证这一点。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到结婚的时候,唉,一两句也解释不清……」

我有些理解他的尴尬。一个人是没法解释怎么样就算「结婚的时候」的。二十五岁,三十岁,三十五岁?都算是「结婚的时候」,也都可以算是「还不到结婚的时候」。重点不在于解释,而在于他对那种实质上的关系变化,抱有怎样的期待?

毫无疑问,导演想跟他女朋友结婚,他全身心地抱着这想法。但这种「想」,仅仅只停留在理性的定义上,即「结婚对象无非就是这个人,早晚的事」,这样一种思想,或者说,一页早已安排妥当的剧本大纲。说起来,理智真是一套便利的工具——运用着定义、描摹、分析、评论、以及逻辑推演——就可以像没有实体的幽灵一般,潜入生活的每一个角落,捕捉五官所及的每一束信息,收纳入意识的虚空之海,并创作出栩栩如生的,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镜中世界来。我用「几乎」这个说法,是因为它毕竟不是世界的实相。肉眼是看不出差别,干脆说没有差别,但毕竟不是。

就像观看音乐会的高清录像,与亲临现场的差别一样。

「遗漏了什么呢?」这是理智的提问。理智对此无法做出回答,因为答案存在于理智的领域之外,姑且称它为感受。「哦,感受啊?」理智说,「它不就是那所谓的什么什么……」可是,不必描述,更无须下定义。否则那还是理智所构建出的算式。感受是无法定义、描摹、评论、分析,或者逻辑推演的,而是身临其境时自然就会发生,不可名状,却又实实在在的一团经验。——这里面的实质是「参与感」。

理智的功能,是把一段主动的参与过程,变成一个死掉的,用于观察和分析的客体。导演既是演员,也是编剧,一面安排着自己做这做那,一面平静地领受自己的安排。就这样,虽然也没有遗漏什么,自己却变成自身的局外人。加缪在小说《局外人》里曾经描写过这种困境。近年来,这故事越来越成为一部分人生的写照。

我问导演:「你们认真讨论过结婚的打算吗?」

导演的表情有一点为难:「我没办法跟她认真讨论……这个话题会刺激到她。事实上这件事也算是她的一个心结。就在昨天,她还因为这个大哭过一场。」

就在昨天。我看着导演,他刚才还告诉我什么都没发生过,一切都很好。

理智的生活当然很好,至少是没什么不好,风平浪静,一切尽在掌控。但它没法回避的问题是:如果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,我为什么还要去改变它?

理智总会最大限度地延续理智,那么,生命中富于变化性的一面又该如何?

「我不希望看到她有不开心的情绪。」导演总结性地说。

不希望有情绪。或者更直接一点,希望生活中的一切都在理智的前提下,按部就班地发生。导演说自己还没准备好,有太多事需要策划了:提亲、彩礼、婚纱照、买房,更不用说千头万绪的婚礼现场……于是也就能理解那种疏离感。他始终小心翼翼地,不妨说殚精竭虑地,试图将生活维持在它原有的节奏。「一切都很好。如果说不出来的话就算了。」他冷淡地拒绝了心里的疑惑,作为某种结论性的东西。

然而时不时地,人们总还会不期而遇地撞上一些感受,无从躲藏。——因为我们毕竟是生命的经验者,而生命中毕竟还有类似于生老病死那样的无常存在。

想到这里我觉得很疲倦。疲倦也是我此时不可避免的一部分感受。我需要把我所想到的这些都告诉他吗?一方面,我也解释不明白。另一方面,就算解释明白,无非也是在理智层面的另一段讨论而已。「你在用无意识的方式与你的感受保持距离,这是你感到不安的原因。」这样评论一通吗?硬要用理智的方式分析理智以外的东西,究竟又能得到怎样的结论呢?这样的结论对他的生活又具有多少意义呢?

「你希望我对这个梦做一点评论,」我最后对导演说,「很遗憾我不能理解它的全部意义,但我想,逝去的人可以看成是一个提醒:生命不可能一成不变。」

理智的延续只是其中一部分,而变化是逃脱不掉的。导演接受了这个评论。我不知道他此时产生了怎样的联想或是感触,但他确实拧起了眉头,沉思许久。

「还有一个问题。」导演说,「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和她的关系?」

「因为那碗面。」我说,「你当时说了一句话: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。」

大抵就是从那时起,心头有微妙的刺痛感一闪而过。那是一句评论,评论里既有坦然的拒绝,也有冷淡的致歉。这让我感觉到了他与生活的距离。评论都是在理智的名义下发出的,也就限制了在情感层面上互动的可能。我想,与亲身投入生活的人相比,评论者的姿态大概会轻松不少吧。这或许是这种方式盛行的原因。就像对一个人说:「我弄疼了你,但我正在向你道歉。」或者说:「我不接受你的好意,不过我口头上已经接受了。」而他们又可以理直气壮地,用评论的方式来解读这些评论:「怎么,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?」当然,是没有什么不对,在理智的层面上。

「那么……究竟是哪里不对呢?」导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