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解的愤怒
长脸先生夫妇是因为家暴问题来预约咨询的。长脸先生三十来岁,瘦高而精悍,浓眉深锁,脸色铁青,浑身透出一股阴郁之气。坐进沙发里,呼哧着,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启齿一样,酝酿了一阵,狠狠地一指他妻子:「你让她自己跟你说。」 我心里大概猜到了。他太太很漂亮,但脸色苍白得有些异常,薄薄的嘴唇咬得很紧,微微扬着头,表情淡漠,毫无感情地回应着丈夫的瞪视:「我出轨了。」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长脸先生咬牙切齿:「你看她这副态度!这算什么态度?」
这次出轨风波,事情结束好几个月了,太太也已经保证和对方断绝了联系。可是长脸先生遭受的打击,并没有因为时间出现好转的趋势。别说揭过这一页,就连太太是否可信也无法确定:「你说断了就断了吗?我们已经没有信任可言了!」
「结束了,他的联系方式我都删了,信不信由你。」太太也懒得解释。
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,我倾向于相信这句话的真实性。有的人赌咒发誓,声嘶力竭,也还是让人感觉可疑;也有的人轻描淡写几个字,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份量。长脸太太就属于后者。我觉得,她丈夫心里也是相信的,只是不愿意接受。
「没有信任可言了!这段婚姻彻底被你给毁了!……」长脸先生痛心疾首。
太太很平静:「那就离婚吧,错是我犯的,怎么样我都会负责。」
这种话反而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:「你就这副态度,还有脸跟我说负责?」长脸先生眼睛里好像能喷出火来,「离婚?你想得倒是美……我们离婚了,你正好找那个男人过日子,贱人,少来这一套……老子绝对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……」
这样的对话,在这个咨询过程中,重复了好几遍。大概是从这句话开始,我明白了,整件事绝不仅仅是一方出轨,一方算账那么简单。埋藏在这段婚姻中的问题,远远在出轨之上。出轨无非是那些问题的一个表现出口,自然,也加剧了问题的复杂程度。这一点,长脸太太也感觉到了(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),她叹气道:
「所以你坚持这段婚姻,就只是为了惩罚我的目的,是吗?」
长脸先生愈发暴怒,他瞪着我:「你看!你看!她一说话就这副态度!老子恨死了她这副态度!……这个贱人已经心理变态了吧?明明犯了错,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!」他快爆炸了,不自主地挥舞双拳,青筋暴起。我觉得,要不是碍于在外人面前,他早就要扑上去,伸手掐死这个嚣张的碧池。我有些理解他的暴力倾向了。
我也劝:「如果你觉得没法跟她过下去,为什么非要一起过呢?」
「我死也不会离婚的!离婚就是如了她的意!」长脸先生绝望地吼,「她离了婚反而过着好日子,我呢?为什么明明她犯了错,痛苦的后果都得我来承担?」
「你离了婚,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啊。」我本能地想反驳,但是忍住了。
长脸太太的神色有些悲哀:「我也不想离婚,毕竟那么多年了……他要愿意回到以前那样,那我也愿意回去,」她补充了一句,「这样也对孩子好些。」
「谁他妈愿意回到以前那样?贱人!你倒想回去,你什么好事都想占啊!」
长脸先生怒斥着打断她,悲愤得不能自已。长脸太太无奈地看了我一眼。
他们没有离婚,但也确实没法回去了。在后来的咨询中,我们处理了不少问题:家暴问题,情绪问题,和第三者的关系问题,以及各种生活琐事和前尘因果……但我仍然对这段婚姻的前景不看好。一旦他们的生活消停了几天,长脸先生就痛感太便宜了这碧池,就一遍遍地提起那件事逼太太解释,为什么那么做?为什么!
「你心里还爱那个男人吗?」
「不爱了。」
「什么叫不爱了?那就是说你以前是爱的了?」
「以前也没爱过……」
「不爱为什么跟他上床!我不信!你不说实话!」
显然,不管什么答案也没法令他释怀。「我贱!我水性杨花!我错了!我对不起你!我是个坏女人!够了吗?」但长脸先生认为还不够:「你看,她这些话是什么态度?这是认真反思的态度吗?」总之,不吵到精疲力尽,这审问就不会结束。久而久之,长脸太太也就养成了一句话不回答的习惯,长脸先生更来气:「问你,怎么不吭声?犯了错难道一句解释都没有吗?……这是跟我较劲吗?什么意思啊?」
「那你想要她怎么反思才好?怎么解释才能让你满意?」
这个问题,长脸先生答不上来。他阴沉地坐在沙发上,攥着拳,拧着眉头。他太太替他说出答案:「他怎么样都不会满意的,他就是……没法放过这件事。」
对此,长脸先生的回应是:「她始终没有认错的态度,我当然就没法放过。」
怎样叫没有认错的态度呢?比如,长脸先生举例道,太太每天出门都要化妆,还精心地搭配衣服。可他一直都非常反对这种精致,尤其是现在,就更感觉到有烟视媚行地勾搭男人的嫌疑。她要么根本不听,要么吵得太厉害,就索性不化妆,好像赌气一样出门。无论怎样,她都很强硬,从来不曾表现出把他的感受放在心上。这让他越想越憋屈。从过去想到现在,他发现,自从两个人认识以来,她从来,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在乎过他的感受。现在她犯了错误,还那么高高在上,他无法忍受。
他于是打她,骂她,摔门,砸东西……可是他凶悍如此,在这段关系中却处于绝对的弱势。现在他克制住暴力的冲动,这反而让他更有道理站在道德的高点。
「我已经不打人了,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又臭又硬?明明就是她错了,不是吗?」
「所以他所谓认错的态度,」长脸太太说,「只是想让我服从他。」
「你看看……」长脸先生张口结舌,「这贱……这……这是犯了错的态度吗!」
他只会重复说这句话。我看着长脸先生。毫无疑问,他需要这段关系。但是有了这段关系,他又不依不饶地推向冲突。他一遍遍地逼问原因,讨个说法,但是又把所有的回答都否决掉。那么他想得到什么呢?大概就是太太所说的「服从」吧。可是即便是从我一个旁观者的眼里,也悲观地看到,那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了。
长脸太太最终还是决定,只有离婚,才是解决一切问题最简单的办法。
她告诉他的丈夫:「你一定要我给你个理由,离婚之后,我们可以认认真真谈一次,我会把所有理由告诉你。不知道你会不会满意……但我一定会很认真。」
她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。长脸先生愣住了,整个人蔫了下来:「理由吗?……」
他们的婚姻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,这大概是距离出轨事件一年之后的事。因为存在家暴的历史,太太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孩子的抚养权。长脸先生孤身一人。他最后一次来咨询,喝了点酒,微醉。他想不明白:「人为什么就是没法控制愤怒呢?」他颓然坐倒在沙发上,「我已经很努力了,我控制自己不打她,不骂她,不砸东西……这些事情都很难,但我最后都做到了。可我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愤怒?」
「我真心不想再折磨她也折磨自己,也知道事情发生了纠缠下去也没有用处。可不知为什么,只要一看到她若无其事那样子,就没法压抑住心里的火气……」
我给他倒了杯茶:「如果你真的没有了愤怒,原谅她,那你们会怎么样?」
他想了想:「会怎么样?……会和以前一样吧。」他立刻又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,「但是我又希望,能比以前的关系更好一点。能让她姿态稍微低点儿,顺着我点儿,在我面前表现得小心翼翼点儿……这很难吗?毕竟是她犯了错啊!」
「所以这才是你愤怒背后的目的,对吗?可惜你的方式失败了。」
我说可惜,是真心的。虽然这对于他前妻来说,当然也是一种胜利。一个人犯了错,可以选择宽恕,可以选择记住,当然也可以选择借题发挥,重新构筑关系中的位置,也处理一些埋藏已久的积怨。可惜这些用心,却借用了一种极粗糙也极笨拙的方式,徒劳地转着圈。自己还未看清楚,早已经被一个太聪明的对方识破。
「她说离婚之后,就告诉我出轨的原因。可是真的离了,我不敢去问她。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真正的答案。我一遍一遍问她,就是怕她说出那个答案。」
「啊,你觉得那个答案是什么呢?」
长脸先生喝了口茶:「她骨子里,看不起我,不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看。」
「那你自己觉得呢?你相信你和她是平等的么?」
「不平等,所以我只能通过这样才能试着追求平等,」长脸先生苦涩地说,「我现在发现,这都是我自己的东西,我只好连自己都放弃,也算一种反抗吧?」
他转动着手里的茶杯:「我可以砸一个杯子吗?我现在就想砸个东西。」
我还没有说话,他扬起手,狠狠将茶杯掼在地板上。在那个动作里他使尽全身力气,仿佛寄托了他所有的愤怒,委屈,自卑和不甘。一声脆响,茶水四溅,玻璃轰然碎裂成各种奇形怪状,散落一地。我只好告诉他:这些碎片要他自己收拾。
他一言不发地蹲下身,捡起玻璃碎片丢进垃圾桶。我怕他划伤手,赶紧去接待室借来了扫把。回来时,看到他蹲在地上,对着一地狼藉,捂着脸低声呜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