凶巴巴的铁皮人

在一次案例讨论会上,一位年轻的咨询师谈到了她最近的一位来访者。那是一位二十多岁的,常年皱着眉的男性,仿佛总是在苦思一道复杂的数学题。见到咨询师的第一面他问:「据说心理咨询师都有心理障碍?」咨询师瞠目结舌的时候,他露出了难得的笑意:「没事!开个玩笑。」 他紧接着问咨询师,是否相信中医和星座。他表示没有办法和拥护伪科学的人交流,一开口就吵架。事实上,这和他求诊的原因有关。他大学毕业已经两年,在家里复习考研,但是静不下心,花费了太多精力在网上与人骂战。他父母觉得他有点极端了,建议他做心理咨询。他认为自己的问题在于: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。一看到有人在网上发表反智言论而且被批判了还冥顽不灵,就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。

「我查过一些这方面的文献,找到几个控制愤怒的模型,」他对咨询师说,「不知道你经常用的是哪一个?你告诉我作者是谁,我们就可以跳过这一步了。」

听到这句话,案例讨论现场的同行都笑了,我们用笑表达愤怒。设身处地地想,每个同行在那种情境中都会理所当然地生气。这种怒气来自于一种被挑战感。来访者并不把咨询师当成一个值得尊重的专业人士。更准确地说,他是承认咨询师的专业,但他同时把自己又放在更高一层的评审的位置上。他在摆布并评判咨询师。

当时,那位咨询师克制住了她的不满。她告诉来访者,模型仅仅是一种统计意义上的结论。针对不同个体的差异性,需要更细致地问诊,从而更有针对性地进行概念化。来访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他一字一句地说:「所以,你们这根本就不是一门科学,你是想说这个意思吗?」——这句话所包藏的攻击性,更是昭然若揭。

咨询师只好再向他解释心理咨询的原理和过程。这种解释,相当花费时间。来访者又不断地打断她,提出一些尖锐的质疑。第一次会谈的几十分钟,基本都用在心理治疗的科学性上打转了。来访者说这就是他的毛病,「眼睛里揉不得沙子」。

第二次会谈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,反而更加糟糕。来访者提到最近在网上关于中医的骂战,问咨询师:你能容忍他们那种谬论么?咨询师很聪明,反问他:假如容忍了会怎么样?来访者反应激烈:那你的意思是正确的观点就没有必要坚持了?咨询师说:这样和那样的观点都可以存在,愿意相信哪种各人有选择自由。这句话捅了马蜂窝,来访者不依不饶,说这种说法乍一看是自由主义,其实几近于反智主义,是非真伪,岂能挑来选去?说到激愤处,仿佛咨询师已经化身为中医粉的代言人。

第三次,第四次……每次一涉及具体的骂战情境,就首先要来一番路线之争。咨询师完全感觉不到来访者有任何妥协的可能(尽管这是他求诊的最初动机)。案例讨论到这里,焦点已经不再是情绪控制问题,而是如何让这个来访者停止批评。

一些同行认为这似乎与他对确定性的需求有关,模棱两可的说法也许会诱发他的惊恐体验。另一些同行则认为这其实是他和咨询师之间在争夺控制权,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地位处于别人之下。虽然他们的说法各有道理,但对我来说,似乎总没有办法确信。因为在我的脑海中,始终不能够形成一个清晰的,对这个来访者的印象。

我问咨询师:能再多跟我说一点这个人的信息吗?他是个怎样的人?

咨询师回答:理科生,二十多岁,典型的死理性派。在家复习准备考研。

「这些我们都知道,」另一个同行举手,「但是还能不能更具体一点?」

看来不止是我一个人没法形成印象。咨询师有点困扰,好像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:「呃,他很胖,个子不高,表情看起来凶巴巴的,我说话的时候他拧着眉头,像专门在等我的漏洞,一旦我说错了他就开始抢话,甚至连我念了错别字他也要纠正过来。他说话的声音很尖,语气又很强硬,每句话都好像要逼我认错一样……」

「一个凶巴巴的辩论家。」那个提问的同行点头总结道。

是的,一个凶巴巴的,好斗的辩论家,随时随地准备着挑出他人的错误并与之开战。可是除此之外呢,我对他还是所知甚少……他现在的生活处境如何?他的考研准备得怎么样了?这是他第二年考研,第一年发生了什么?他现在信心十足还是忐忑不安?父母对他期待如何?他们为他提供督促和鼓励么?或是根本不看好?他的经济状况好不好?是否有兼职,还是就靠父母养活自己?他每天的时间怎样度过?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?还是大部分的空余时间都在网上与人争吵?如果他不再跟人吵架,剩下的时间用来做什么?他怎么看待目前的状态?开心吗?不开心吗?他想在哪些方面做出改变?他没有想过找一份工作吗?他的朋友圈子多大?平时接触什么人?别人又如何看待他?他有女朋友吗?他对谈恋爱这件事怎么想?……都近乎于空白。

「还是很模糊,」我评论道,「你好像根本没有机会去了解他。」

咨询师承认这一点:「他把自己包得很紧,只是辩论,很少谈自己的事。」

你为什么不问问他呢?大家问。咨询师摊摊手,承认这个人让她根本没有进一步认识和深究的欲望。事实上,如果是在现实生活中,她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。

这时我就稍微有感觉一点了。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铁皮人,看不到他的脸,拖着迟缓的步伐走到人群里。砰砰砰!他用力挥舞拳脚:来跟我打!他热衷于由此引发的争斗,打到气喘吁吁,却是乐此不疲。他打败了一个又一个人,表面上说懒得再打了,其实还在寻找新的对手:我很凶!你们来跟我打!只要有人应战,他就兴奋地挥起拳头……这样一路走一路打,所过之处硝烟四起,狼奔豕突,倒也算所向披靡。后来人们见到他,干脆远远地避之为上,但是心里都忍不住嘀咕:

这个人,呃……他到底是谁啊……

我对咨询师描述了这番印象,她同意我的看法。这个凶巴巴的铁皮人,似乎是在用他的攻击和理性将自己重重保护起来,在那层严严实实的铁壳之下,一定隐藏着什么。所以治疗的关键在于,咨询师要想办法跟铁皮人建立关系,跟真实的他对上话。所以既不能跑,也不能跟他打。——咨询师面有难色:「那要我怎么样?」

一个同行给出了建议:「无视他的攻击,陪着他,看他接下来做什么。」

我点头赞同,构思出一幅非常理想的画面:铁皮人身后跟着一个小孩。在铁皮人四处征战讨伐的时候,小孩就跟在后面看,既不劝阻也不避开。有时他会搭讪,关心一下铁皮人的感受,铁皮人瓮声瓮气地大吼,似乎很凶。但小孩只是好奇,并没有敌意,所以铁皮人也不会真的把他赶跑。直到有那么一天,铁皮人有点累了,坐下来。小孩在旁边陪着他,捡起一粒石子,弹到铁皮人的盔甲上。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「喂!你到底是谁?」小孩说,「你想到什么地方去?」

那一次案例讨论就这样结束了。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,因为我们对铁皮人实在所知甚少。唯一确定的,就是他那层凶巴巴的铠甲暂时是没法卸掉了。

几个月之后,我在另一个场合遇到这位咨询师。寒暄了几句之后,我向她问起铁皮人的情况。她苦笑着告诉我:这个案例没有做完就脱落了。我吃了一惊,问她:是对方主动结束的么?咨询师点了点头,跟我讲了上次讨论之后他们的进展。

一开始很好,咨询师渐渐熟悉了和铁皮人对话的技巧。她不再关注铁皮人的骂战史,也不对铁皮人的挑衅做出反抗。如果对方批评她,「你们心理咨询」如何如何,她就平静地回答:「是的,可能就是这样」。她在示弱,向对方高举双手。

铁皮人有些不习惯,仿佛挥拳打到棉花里。他的怒气无处着落,看起来竟有些惊慌,只好一遍遍地重复:「那你们这样没法帮我啊,你们这样没法帮我啊……」

「你希望我们怎么样帮你呢?」咨询师问。

「告诉我怎么控制我的情绪,不要让我花那么多时间跟那些无聊的人争吵。」

「那样的话,你会如何利用多出来的时间呢?用来复习吗?」

这时铁皮人就陷入了沉默,慌乱地应付两句,就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。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回到这里。铁皮人说:「你说这么明显的道理,为什么那些人就那么嘴硬?」咨询师说好吧,那我们假设他们都服软了,你说的是对的,然后呢?

「然后我就不用跟他们吵了。」铁皮人皱着眉头回答。

「然后呢?」咨询师问,然后没有了回音。这样的回合多了,终于有一次咨询师说:「我感觉你如果不把时间花在跟他们的争吵上,你也不知道用来做什么。」

铁皮人阴沉着脸:「谁说的?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!」

——比如复习考研吗?

——比如复习考研!

「那我们聊一聊考研的事吧?」咨询师说,「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准备得怎么样。」

「我准备得还行,谢谢,但这不是我关心的重点。」

「不需要多花点时间复习了吗?可是你还挺希望多省出一点时间的。」

铁皮人的脸色更差:「我也可以用这些时间来干别的。」

「你好像不太愿意谈这个部分,是因为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?」咨询师继续努力。

铁皮人犹豫了一下,并不反驳:「那些都与你无关,你只要能教会我控制愤怒就好,我只是想少花一些时间在不必要的情绪上。」他们近乎于短兵相接了。

「如果要控制你的情绪,我就必须了解这些方方面面的事情。」

「这是哪个理论说的?」铁皮人瞪着眼,他的愤怒已经掩藏不住了。

「……」咨询师想要坚持,但是转念一想,还是退了一步,「好吧,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就算了……我只是觉得这很奇怪,你好像从来不谈你自己的事情。」

她以为他们会退回之前的状态,但是并没有。这次铁皮人的脸色一直阴沉着,他咬着嘴唇,沉默了很久:「我想知道,你要怎么才能证明你不是在找借口?拖延时间?」他爆发了,站起来,说对这个咨询已经积怨已久,现在终于忍不下去。一直以来咨询师都在兜圈子,文献上都写了控制愤怒的模型,如此简单的问题,可是咨询师偏把它搞得无比复杂!哪个模型需要扯上我考研的事呢?纯粹是无事生非!

「如果心理咨询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帮人解决问题,」铁皮人说,「你们还是不要开业比较好。说真的,你用你的实际行动让我对这个行业彻底失望了。」

这是他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,咨询师苦笑着转述给我。我思索着,铁皮人最后爆发出的愤怒来自何处。我能感觉到,铁皮人一直都对这个陪伴者不大信任,时不时地就会挥一下拳头吓唬她。但这个陪伴者本人也不大老实,总在跃跃欲试地摘下铁皮人的面罩。然而两个人都很收敛,只要对方稍有察觉,立刻就若无其事地收手。——他们吃力地保持着这种关系,貌合神离。直到最后一次,俩人同时摊了牌。

「你不光是陪着他,你还急于在向他证明什么。」我说。

她点头,告诉我,每次咨询的一开始,铁皮人都会例行地攻击她,说已经做了十几次都没有进入正题。「我想,虽然我已经尽力去做一个陪伴者的角色了,但是我的动机并不纯粹,我心里希望他早一点意识到,是他在回避正题,并不是我。」

「所以是想证明你自己,」我说,「这很正常,换成我也是一样。」

从铁皮人第一次走进咨询室,表达出对心理咨询的不信任开始,这个矛盾就存在了。咨询师毕竟也有会被刺痛的软肋。有意或无意地,铁皮人刺准了这个点。

我们互相感慨了一会。这个不成功的案例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沮丧。铁皮人身上实在具有太多的侵略性,他是如此执著地,把他遇到的每个人都变成对手,然后反过来,这又证明了他穿戴那一身铁甲有着十足的必要。他以铁伤人,就须以铁来防护自己。我情不自禁地想象,如果真的能卸下哪怕面罩的一角,里面的那个人会是多么疲弱。但这一切只能停留在想象。敢于让我们看见,那个人其实已经脱胎换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