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句话解决不了的问题

我写过很多挨骂的文章,批评我的人说:「作者说了这么多,到最后根本就没有说出问题的解决方法,可见水平不过如此」。所以他们有两个假设:第一,所有问题应该都有破解密码;第二,找不到这个密码,说明专业水平还不够高。很多初入行的同行也问我类似的问题:「是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里都有一个最核心的点?如果我们把它揪出来,是不是这个人的问题就解决了?」这同样是点穴治病的思路。 我想用一个案例来说明,为什么这种思路有时候是不现实的。这是一个虚构的案例,他的代号叫做学霸。学霸同学来找我的原因,让我们假定是拖延症吧。

关于拖延症,我已经写过不少介绍的文章了。表面上看,可以说一切都是因为自控力的缺乏,但推到「XX力」这种术语上面,等于什么也没说明。如果我告知学霸同学:你现在核心的病因就是缺乏XX力,这是根上的问题,搞定它就搞定了拖延,这个解释满不满意?——我猜他可能会生气。除非我能卖给他一盒改善XX力的药片。

如你所知,到现在为止,科学家还没有研发出这样的药片。

这就让这个问题的解决变得复杂了一些。我们只好去看学霸拖延(或者缺乏自控力)的现象本身,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原因。然后我们就发现这个过程很神秘,因为他就是恹恹地,不想做事。明知道一个月以后要交论文,但就是不想写。宁愿玩毫无快感的游戏也不想写,微博知乎朋友圈都刷不出新的东西来了也不想写。

「如果老师就在你旁边,一个小时写不完就算你挂科呢?」我问他。

「那我会写。」学霸虎躯一震,他顿时一点都不恹恹的了。

这就还好……这说明他其实是能够做事的,并没有任何潜在的生理缺陷。而且已经有一个简单又有效的解决办法。只是这种办法的成本太高,可行度不足。

「如果老师不在你旁边呢?但也只有一个小时的最后通牒,写不完就挂科。」

学霸皱起眉想了想:「倒没遇到过这种情况……我不可能让自己只剩最后一个小时,那怎么都做不完了。」在我的再三鼓励下,他承认了:「也会拖。」

「不是都已经做不完了么?」

「正因为怎么都做不完了,才觉得做不做都无所谓了,」学霸说,「还不如直接考虑挂科以后怎么办的问题。再说了,我的老师不可能有这么变态的。」

我觉得他这个「变态」是在针对我,但我决定先放过这个问题。

「所以你觉得最少需要多少时间,才够你写一篇论文?」

学霸想都不想:「一天。我的大部分论文都是死线前一天开始写的。」

「好吧,那假设明天就是死线,你现在还拖不拖?」

「那肯定可以写完……」学霸慢慢地露出犹疑之色,「但是,也会拖。我的意思是,写的过程中还是忍不住要拖一拖。经常拖到半夜才真正开始有效率。如果白天抓紧点的话,明明是可以写完正常睡觉的……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没救了?」

确实,这是比较顽固的拖延习惯,说明他在完成任务时承担着相当高的压力。接下来的常规思路就应该是任务细分,专注当前,计划优化,即时奖惩等一系列常用的时间管理策略。但我发现对这些东西他比我还精通。他来之前甚至看完了市面上所有关于拖延的书,里面的很多信息都很触动他,但最后对他来说都是无效的。

「我还看过你的文章,」他说,「你说拖延是因为现实中的痛苦。我很同意你说的,但具体来说我有什么办法呢?我现在很痛苦,是,但我改不掉啊。」

「哦,哦……」我于是问他,「你现实中哪里痛苦了?说说看。」

这个问题好像是没话找话,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?他的意思很明确:快,快给我一个方法!但所有的方法他又都否定了。这实际上已经把我逼到了死角。

学霸有些不爽:「还用说吗?我要是不痛苦的话,来找你干嘛?」

「不,我说的是现在,现在你有什么痛苦的吗?你坐在沙发上,屋里有空调,你要是渴的话可以喝水。」我看着他的脸色,「不过这些好像不能让你高兴……」

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,就好像我把他当成白痴一样:「废话,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水的,我要的是解决问题!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怎么解决,我怎么会高兴?」

可是在我看来,他还是没明白我在问他什么。

「你的问题是你想写论文,但你没有办法开始,对吧。」

他余怒未消:「是!下周就有一篇论文要交,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写。」

「了解,如果这件事让你这么担心的话,现在就打开电脑开始吧。」我说。

学霸愣了一下:「在这里?你说现在?」

「是啊你不是说,如果有老师盯着你,你就不会拖延了,」我盯着他,「我平时都在高校工作,勉强算是大半个老师,所以我觉得应该能起到监督作用……」

他明白过来了,又是恼火,又是困惑:「这算什么帮助?这不是我现在要的!我要想找个人监督还用得着找你吗?去找室友不就可以了?人家还不用收钱!」

「那你试过找室友监督你吗,有用吗?」我立刻问。

这句话,我问得很慢,也很用力,而且看着他的眼睛。他气哼哼地斜着眼,好像根本懒得再跟我说下去。——但他很快意识到,我不是在挑事,我是认真的。

「没,没试过……」他犹豫了一会儿,老老实实地说。

「他们知道你有拖延的问题吗?」

「知道啊,」学霸叹了口气,「我们全都有拖延症,经常拿这个吐槽。」

「这不是很奇怪吗?」我问,「既然你们全都有拖延的问题,这个问题又这么重要,你们竟然连最简单的,也不花任何成本的相互监督的方法都不试一试?」

「也不是没试过,」学霸改了口,「但最后反而变成了相互纵容……」

他向我描述他们一起上自习时,这种互动的,彼此吐槽的,嘻嘻哈哈的,把拖延看做一个时髦的游戏,争相给自己贴上「重度懒癌患者已弃疗」标签的过程。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想象这个过程。这就好像酒鬼们聚在一起聊戒酒,女生们聚在一起聊减肥,「哎呀再不能这样下去啦」,但最后他们会起着哄一起干一杯或吃一顿。

「这根本不是有诚意的监督呀,」我琢磨着,「你们只是在自嘲。」

学霸无辜地摊了摊手:「是的啊,所以你没法指望他们……」

「可你其实很痛苦,你不是只想自嘲,」我说,「你这么痛苦他们知道吗?」

学霸又一次避开了我的眼神,他想回避这个问题,但我一直等着他。所以他最后不太情愿地埋着头,嘟哝道:「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……应该不知道吧。」

「他们不知道你很痛苦?他们不知道你为此甚至都不惜寻求心理咨询?」

学霸没说话,算是默认。然后抬头看我:「所以你到底有什么解决方法吗?我们现在越聊越偏了!这件事跟我的室友无关。」他好像忘了是自己先提的室友。

「你希望我给你一个方法解决拖延的问题,」我说,「你就会超过你的室友。」

「我没有想过要不要超过他们,」学霸说,「我只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方法。」

「所以你现在真的很痛苦。」

「我现在真的很痛苦。」

「你觉得他们跟你一样痛苦吗?」我不识趣地问了一句,「你的室友。」

学霸的耐性到了极限:「为什么老是提我的室友!我再说一遍,这是我的问题跟他们无关!我不在乎他们拖不拖延,痛不痛苦!——我只在乎我自己!」

我们安静了下来。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瞪着我的眼神却有点儿心虚。

「你只在乎你自己,」我重复了一遍,「你不在乎他们。事实上,他们拖不拖延根本不是问题,哪怕退学了都无所谓。你只希望自己能取得更多一点成就。」

学霸狐疑地看着我,似乎在确认我眼中有没有道德评判的意味。我坦然看着他,因为我确实不觉得这有什么罪恶。他终于点了点头:「嗯,可以这么说。」

「你觉得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吗?他们也不在乎你。」

这个提问似乎让学霸更理直气壮了一些:「我觉得世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吧。」

「所以在拖延这件事情上,你不在乎他们,你也认为他们不在乎你,你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真实的关联,虽然也算经常一起吐槽的战友,但彼此漠不关心。」我把他的说法总结了一遍,「所以——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你们的监督都没有诚意了。」

「是的,我早就知道靠不上他们,所以才来找你!」

问题好像又绕回到了「你什么时候才能帮我解决问题」上面。

但是我对学霸的感想又深入了一层。我看到了他孤军奋战的无助,他身边没有别人,只能一切依靠自己。他憋着一股劲儿,这股劲儿像黑色的火焰一样燃烧。现在,离他稍近的我就能感到那股灼热的能量,仿佛听到他在我耳边焦躁地大喊:「你怎么可以这么弱!」,那种怒其不争,与其说是指向我,倒不如说是指向他自己。——毕竟我只是他手头的一个工具。他对我有多不满,他对自己或许更有一百倍。

如果说,一开始我还不清楚导致他拖延的痛苦是什么,现在我已经有相当的把握了。

「可是我知道的所有方法你都试过了,也不管用。」我说。

学霸愣了好一会儿:「没有别的办法了么?……你不是治拖延症的专家么?」

我没有说话,但是一直看着他的眼睛。

他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:「看来我还是只能依靠自己,好,只能依靠自己。」

「你说这句话的时候,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底气。」我说。

「那你说我能怎么办!啊?」他烦躁地说,语气里有一丝凶狠,「我除了依靠自己,还能依靠谁?其实我早该知道的,心理学有什么用?都是心灵鸡汤!」

「你说得很强硬,但我觉得你心里很慌张,你害怕让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。」

他烦躁地挥着手:「说这些有什么用?反正你帮不了我!」

「我只是想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,」我说,「还记得我问过你吗?」

你现实中哪里痛苦了,说说看。

他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来。他孤立无援,像一个溺水之人,不知道水深水浅,就只好努力地扑腾,挣扎。一直到他已经用尽了全力,并深恨于自己的虚弱。他希望的只是能吃一颗药,让肌肉强健起来,重新有力气挣扎下去。而他看不到真正的问题在于:这幅画面里,看不到其他人。——他们在哪呢?都远远地抛下他了吧?

「必须努力游到岸边,游到他们前面去,」他想,「但我已经游不动了。」

我注意到学霸埋着头,看起来既伤心又平静。「我还没有女朋友。」他突然说。

我对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并不意外。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而言,如果这事不包含在他现实的痛苦中,那反倒是奇怪的。「你觉得是因为你不够优秀?」我问。

学霸点了点头:「我家也没钱,我希望以后比别人更有出息。」

我叹了口气:「你身边的人不能理解你有多么绝望。」

「他们没法理解,他们过得太好。」学霸想了想,「至少是自以为过得好。」

「自以为的意思是说……他们很多人的日子,你也不愿意交换。」

「我不愿意。」学霸冷冷地说。

「你很自负,他们也不能理解你有多么自负。」

学霸冷酷地笑了笑:「是的,他们没法理解。」

我们都不说话了,过了很久,学霸叹气说:「所以我活该孤独,也活该痛苦。」

——从这句话出口的时候,真正的改变,才刚刚开始。

这是一个虚构的案例,当然不会有任何后续进展。这个例子也未必是拖延症,可以是抑郁,成瘾,进食问题,强迫症,以及其它很多现实中的症状。我用这个例子来说明的是:有些痛苦——特别是医学之外的,就像自卑和孤独——并不总是能找到像开药那样安逸而简便的解脱之道。这时候,对痛苦的执著,不论是执著于回避,还是执著于克服(两者庶几可以认为是一回事),就可能会变成一个心理问题。

虽然到现在为止,我仍然没有回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。但如果你仔细看这个故事,就会明白,痛苦或许可以消失,但问题本身却是不可回答的。而且对答案的追寻过程恰恰无限延续了痛苦。「请快点帮我解决问题!」这个急切的声音背后是什么?商人会看见需求,科学家会看见使命,宗教家会看见人间的苦,而我作为一个凡人,看见的是从一开始就毕露无遗的答案:一个人的自负,也同时是他的绝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