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立的平衡

麦克是我的一个虚构的来访者。「我读过了您的所有专栏,我觉得您使用的这套话语体系很有趣,但它们解决不了我的问题。」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。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?我默默想,当然没说出来。

「长话短说吧,」麦克坐到沙发上,「怎么才能让我老婆闭嘴?忍不了她了。」

听来是个很老套的故事。麦克的女朋友曾经是他的崇拜者——在大学文学社的时候,毕业后工作了两三年,变得越来越「不可爱」:世俗,功利,满脑子的物质和现实。反正她目前挣的钱是麦克的好几倍,似乎就能理所当然地对他冷嘲热讽,白眼相加。麦克是自由职业者,写稿为生,饱一顿饿一顿的,离稳定还差得远。

「我要出国念一个博士,她死活不让,说是没法接受异地。」麦克说,「好,那我就听她的留在北京,什么梦想都放弃了,又他妈的嫌我没本事赚不到钱。你说可笑么?一会儿又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梦想,一会儿又鄙视我没有梦想。你说她究竟在想什么?难道我能24小时陪着她,同时每天赚一百万,这样才可以让她满意吗?」

他气势汹汹地好一通控诉。我没说话。按照我的经验,一个人不断地使用「你说……你说……」这样的句式,其实是想让我当裁判,站到他这一队:「没错!你老婆怎么可以这样?实在可恶!」最好不要表这种态,否则,问题会越来越缠杂。

他瞪着我。我只好举起双手:「你想让我帮你们裁定是非?」

他不好意思地笑了,一副「就知道你会这么说」的神情:「我不需要裁定什么是非,我只是想吐吐槽。」话虽如此,他也停止了开始的话头,不再抱怨下去。

「您说,怎么办吧?」他长叹一口气。

「怎么办」有好多种意思:可以是「怎么能让她闭嘴」;也可以是「怎么忍受她」;甚至可以是「要不要干脆和她分了」。我问他:「你的打算是什么呢?」

麦克撇撇嘴:「索性把她让我做的这些事做一个列表,摆到她面前!把每件事的利弊得失都列举出来:要花多长时间,有哪些后果?请她给我安排。她让我找工作我就找工作,让我写稿我就写稿,让我什么都不干在家陪她也行。随她高兴!」

听起来,还是想让女朋友反省到自己的无情,残酷,无理取闹。

这个男人看上去一肚子窝火。也难怪。我能体会到他深陷于生活的泥沼,从心底感到的无奈和无力。「你很愤怒。」我说。他真正气的是自己,我暗暗地想。

麦克受到支持,眼睛里冒出了光:「我受不了了,再这么愤怒下去我要疯掉的!再过几个月我就搬出去自己住!准备申请!不管怎么样我明年必须出国!」

「再过几个月搬出去?」我问,「为什么不是现在?」

麦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:「现在,还不是时候……」

「怎么样才是时候呢?」

「现在她肯定不能接受。」麦克斩钉截铁地摇头。

「你要跟她分手,还管她接不接受?」

麦克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:「谁说我要跟她分手了?我只是要申请出国,分手肯定是没办法的。她会闹,会寻死觅活。以前闹过一次,都闹到我家里了。我受不了这个。我这个人太容易被内疚感给控制了。妈的!跟你有篇专栏里写的一样。但是怎么破?明明不是我想做的事情,非要强加成我的责任。这是我最愤怒的一点!」

「你是说,你想分手,是她非要把恋爱关系强加给你?」

麦克点了点头,觉得有些不妥,又补充道:「也不是这一件事,很多事。」

我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越发有意思了。按麦克的说法,女方明明看不上男方,却哭着闹着控制着要和他在一起;男方明明忍不了女方,却又接受她的「控制」无法分手。这两个人嘴上吵吵闹闹,不依不饶,真实关系却比我想象得还要如胶似漆。

「你渴望自由,但又被死死地管住了。」我说,「就跟小孩子不想上学一样。」

「哈,童年阴影这套还没过时么?就不能有点新的框架?」麦克轻笑一声,「我知道我心里就是一个拒绝长大的小孩。很多朋友都对我做过类似的分析。用你的话来说,这是一个咒语。可是你也没法念几句别的咒语,就让我接受长大了不是?」

他看着我,笑容里仿佛有几分得意。我有些迷惑起来。

这种迷惑的感受,从咨询的第一句对白就存在了。他预告了「无法解决问题」,同时又前来咨询,那么他究竟想从这里获得什么?难道真的只是吐槽而已?

「我觉得这个问题嘛,就是无解,」麦克兀自喋喋不休,挫败我的感觉好像让他格外兴奋,「伴侣咨询的书我也读过了不少,全都是心灵鸡汤,维稳而已。」

他对于「维稳」二字的轻蔑让我心跳了一下:「你不想维稳?」

他愣了愣:「哈,感觉读你的专栏读到了转折点,从一句无心之话里摸到了什么关键线索,是么?」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:「没错,我的立场一直是欧洲新左派,对于强调家庭价值的右派本来就有天然的反感。它只承认一种意义:稳定,富足,繁衍,言下之意则是其它的意义都无足轻重:理想、追求、自由、诗与远方。」

他忽然换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学术腔,这让我更加感觉有戏。不想维稳?

逻辑的推论,想要的应该就是:不稳定,冲突,自由。

仔细一想,这与他来时的初衷,岂不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?一个不想维稳的人,却怒气冲冲地喊着「怎么才能让她闭嘴」?这不明明是维稳者的口头禅?

知乎上曾经有人提问:「想」做事,同时又「不想」做事,如何理解这种心理状态?——所有深受拖延症困扰的人,想必都对此颇为了然。我的回答是:第一个「想」,是幻想层面的YY;第二个「想」,是现实层面的取舍。就像我一直在幻想:买台肾6多好啊。也不是没那个钱,但是真准备取钱了——这就是现实的领域——大几千的,还是心疼。犹豫片刻,算了吧,忍一忍继续用我的老诺基亚。这个类比的意思是说:想法和行动层面不一致,甚至自相矛盾,完全悖反,都是很常见的事。

但是还有一层意思我没有说透。事实上,正因为我有了肾6的幻想,我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用我的老诺基亚。随时用得不开心,感觉自己可能被鄙视了,就恶狠狠地想:「又不是买不起!分分钟就换掉它!」这一想,情绪有了一层出口,便可以心平气和地再坚持两天。所以说,因为有对立的想法存在,反而让现状长治久安。

强迫症的诊断当中,必须要包含「反强迫」的冲动;失眠的人,同时也最渴盼入睡;「明天就开始减肥」的姑娘,不妨碍大吃「最后一顿」;就好像那些号称要剁手的,戒酒的,发奋的,十之八九还会清空购物车,烂醉如泥,懊恼不已。

在人们的心理层面,常常能观察到两股对立的力量,看似矛盾,合在一起却构成一种稳态。说得通俗点儿,就是相爱相杀,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:你越是拽着我往这边,我就越想往那边;反过来,我死命地想往那边,你就只好不松手拽向这边。如此相互较劲,却能稳定不动。这种辩证法,早就被中国传统文化洞彻。一位师兄练形意拳,指点我劈拳的要领,在于两只手的对拔拉伸。前手既然要打出向前的力,后手就必须把重心往回拉。有退,才能进得扎实。——依赖于与之对立的劲道。

从伴侣角度来看,麦克和他女朋友就是这样两股劲道。一进一退,一动一静,既矛盾又互补。而从个人的角度来看,麦克自己身上也有这样的两股劲道:维稳,不维稳;忍受,不忍受;要改变,无法改变;马上搬出,还不能搬出;想分,不能分……相互制约的同时也相辅相成。他像一个不自在的孩子,并不脱轨,只是偶尔以暴躁来调剂自己的人生。也许他来找我「吐槽」,也是维持这种稳态的方法之一。

「我认为你说的有道理。」我决定试试看,「一个人是否追求家庭价值是他的自由,如果你想追求不同的价值,你完全可以行使这样的自由,就是说……」

麦克立刻摇头:「没有这种自由。」他犹豫了一下:「我老婆怀孕了。」

他表情怪异地盯着我,仿佛在说「现在你被吓到了吧,我已经无路可逃了」。但是我并没有感到被完全地说服。我问他:「你和她都决定要这个孩子?」

「没法不要,」麦克苦涩地说,「所有人都期望我有一个稳定的家庭,父母、同伴,当然还有她……我毕竟还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中,这些压力……对吧?」

「但是你有一个幻想,过几个月你就搬出去。」

「我真的会那么做。」麦克举手,「等我尽到陪她生孩子的责任,我就搬。」

「那样的话,你同样会被定义为一个不称职的父亲。你要承担这样的压力和内疚。」

「没事儿,」麦克表情笃定,「我已经做好准备了。」

我看着他。他又一次转为慷慨激昂的学术腔,好像在面对看不见的听众演讲:「为何要把自己的价值实现在孩子身上?为何让peer pressure摆布自己的生活?自己匮乏就解决自己在价值感上的问题,何必要用一个好爸爸的形象找补?……」

这些话我没有听进去。在我的脑海当中,一个模式缓缓成型:

我想按自己的方式过日子;

——但是她限制我,我没法按自己的方式过日子,

所以我只好忍受,同时幻想着怎么样让她闭嘴;

——但是事实上她并没有闭嘴,

所以我只好忍受,同时幻想着跟她分手;

——但是她会哭闹,我会内疚,而且她怀孕了,没法分手,

所以我只好忍受,同时幻想着搬出去;

——但是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搬出去,

所以我只好忍受,同时拿出国读书作为理由;

——但是我还是受不了内疚感,

所以我只好再多忍几个月,同时幻想着我在学术意义上站得住脚……

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,现在该轮到「但是我其实没法站得住脚」了。我看着麦克,他刚好停止了演讲,神情有些低落:「其实,我就是传说中的渣男吧?」

他再一次从当下的境遇中跑掉了。我没有接话。

按我的理解,麦克不是渣男,至少现实层面不是。他只是每天都沉浸于渣男的幻想。一个货真价实的渣男在女朋友怀孕的时候,会一溜烟地跑掉。而麦克则无比忠诚地,默默地陪伴,尽责,忍耐,维稳,同时幻想着自己「会一溜烟地跑掉」。

「我知道她很多要求是合理的,或者说,在一般意义上是合理的,只是我做不到,」麦克说,「这让我更加内疚。我很怕自己控制不住,会跟她大吵一架。」

吵架。一个不接受稳定的人,却害怕吵架。「你怕伤害她。」我说。

麦克点了点头:「也怕伤害我自己。」

可是怎么办呢?他迷惘地离开了咨询室。下一次咨询的时候,他告诉我,他已经签下了一份工作。「非常无趣的工作,也许这样能堵住她的嘴,但其实挣不了几个钱。」他说,带着一脸「老子一点都不情愿这样,完全是被逼无奈」的表情。

「另外,我们这周大吵了一架。我把手机摔坏了。」

「你对吵架有什么样的感觉?」

「吵的时候很难受,吵完之后反而消停了。」麦克说,「但我伤害了她。」

「你伤害的主要是你的手机。」我说,「如果这种程度的伤害都接受不了,你怎么能接受几个月以后逃出家门?一辈子当那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和坏爸爸?」

麦克同意我的说法:「其实,这几天我已经很少考虑出国的事了。」

我认为这是因为麦克得到了一个出口。他已经被现实的生活绑架了。不出意外的话,他们会很快结婚,买房,迎接孩子出生,再抚养孩子长大……对这样的生活,麦克有许多烦躁和不甘。他需要保持一些想象:「其实我完全可以逃离」,「我本性特别不靠谱」。通过这样的想象,他才能完美地补给现实生活所难以提供的刺激和愉悦,并最终消解他的不甘。正如一个人打着游戏的同时,一边幻想自己「不拖延的话会有多成功」。而现在麦克有了新的出口,这个出口就是吵架。他的女朋友成功激怒了他,让他可以畅快地表达一切。——也许对女朋友来说,这同样是一个出口。

麦克不敢吵架。但这件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可怕。吵架是会伤人,但我认为相比于长期沉默隐忍,忽而爆发,径直离家出走的结局,这样三天一小吵,五天一大吵的释放要健康和温和得多。我从来不觉得健康的夫妻或伴侣不能争吵,恰恰相反,我现在认为正是因为争吵才维持了他们的平衡。怎么说呢?平凡生活的一种调剂。

当然,麦克摔坏了他的手机。这是维持这段平衡的一点小小的代价。也许我们咨询的目标可以是让这个代价再小一点,比如摔茶杯,摔枕头,甚至什么都不摔,只是一场暴躁而酣畅的性爱。「我忍不了她了,」他在咨询一开始就说,「但我并不期待解决这个问题。」因为这就是他生活的稳态,向别人抱怨「我忍不了她,这个问题无法被解决」本身,也是稳态的一部分。而这个稳态,是不需要「解决」的。

现在说一说我们咨询的结果。麦克是一个好男人,他已经和女朋友结了婚,每天满心不情愿地上班挣钱,同时在咨询室里抱怨他随时都会辞职。他用业余时间在构思一篇以逃婚为主题的小说。当他谈到这篇小说的时候,他会兴奋得满眼放光。

「我决定用一个笑话里的梗,」他说,「男主角老老实实过了一辈子,临终的时候他向妻子忏悔,打开一个纸箱,箱子里有200元钱和4个啤酒瓶,他说自己只要一有离婚的想法,就放一个啤酒瓶在箱子里。妻子心想:好吧,这辈子你只想过四次。可是那200元钱是怎么回事呢?嘿嘿,只要我攒够一箱啤酒瓶,就把它们卖掉!」

麦克愉快地看着我。我跟他一起笑:「这样说来,200块会不会有点太少了?」